顧了之 作品

第100章 主角前世·中

 畢竟道別的話總是最後才講的。

 可偏偏不是所有的最後都會如約而至。錯過以後,才知道毫無徵兆的某一刻,根本不曾留心的某一眼,就已經是最後了。

 郡主人是坐上了馬車,魂卻丟在了身後,等馬車轆轆行駛起來,像是後知後覺這一走再無歸期,忽然探頭出窗外:“周寺卿,你讓我與沈少將軍話別幾句,畢竟他也護送了我三個月……”

 “公主,沈少將軍一早就走了。”周寺卿也是一臉的惋惜。

 “怎麼也沒同我打聲招呼,他傷得很重嗎……”郡主喃喃著問。

 周寺卿似乎有些不忍心,卻還是與郡主實話實說道:“那倒不是,就是不便騎馬,但還能自己上馬車。”

 那就是可以與郡主話別,卻沒有與郡主話別了。

 長長的車隊朝著既定的軌跡而去,郡主穿著那身繁複的嫁衣呆坐在馬車裡,等車駛出好長一路,忽然在某一刻眨了眨眼,眨下淚來。

 那時的她們都以為那就是最後了。

 後來她總在想,如果那真是郡主和沈少將軍的最後,或許也不算最差。

 如果一切到此為止,那看起來可能就是一個被折騰了一路的送嫁將軍終於完成聖命,擺脫了驕縱麻煩、動不動哭哭啼啼的和親公主,連道別的話也懶得講的結局。

 多年以後郡主再想起沈少將軍,或許會跟人說,這個人啊,少時對我極其惡劣,讓我恨之入骨,不過後來也曾救我性命,為我受過傷,陪我度過了一段非常難熬的時光,還是謝謝他。

 如果有人問,只是謝謝他嗎?

 郡主可能會說,是啊,人家救我是大局著想,陪我是聖命難違,最後都煩我煩到不告而別了,我還要對他如何?

 可是一切並沒有到此為止。那一天,意外發生了。

 她們與前來迎親的西邏使團會合,當晚宿在西邏邊境,在帳子裡睡到半夜,忽然聽見外頭起了爭執聲。

 郡主嚇得不輕。她慌忙問外頭髮生了什麼事。

 外頭說,有個醉酒的西邏人意欲夜闖公主大帳。

 混亂之中兵戈之聲響起,兩邊動起手來。

 她護著郡主在帳子裡一步不敢出,一面匆忙給郡主穿戴,一面聽著那些驚心動魄的打殺聲,一時都沒想到這意味著什麼,只一心想著郡主千萬別出事。

 不知什麼時候,一名玄策軍士兵血染滿身地進了帳子,讓郡主跟著他們撤退。

 她們稀裡糊塗地穿越屍山血海出了營地,半途才知,可能是沈少將軍舊傷復發的消息走漏了風聲,西邏二王子按捺不住,想把握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趁虛而入,所以安排人醉酒鬧事,逼迫大燁先動手,下一步應當就是借討伐之名追擊和親使團,趁勢殺入河西。

 只要除掉沈少將軍,就算西邏王庭對此有異議,這樣的功績也足夠這位王子將來榮登王位了。真相反正總是由勝者說了算的。

 可西邏二王子帶了足夠的兵馬,或者說是自以為足夠的兵馬,卻被護送郡主的玄策軍反殺。

 那個時候她們只當玄策軍戰力超群,卻沒去想——西邏二王子既然有備而來,這世上有誰能在敵眾我寡的情形下,在敵邦境內反殺一個王子?

 那人偽裝得實在太好,騙過了所有人。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她們一路亡命天涯般撤退到了關口,前有關門緊閉,後有追兵來勢洶洶,儼然行至絕路。

 絕望之時,忽聽鐵騎踏踏攜地崩山摧之勢逼近,玄策大軍浩浩蕩蕩壓境而來。

 追兵已失主心,兩軍對峙之下,西邏人不敢盲目開戰。

 眼前緊閉的關門沉沉開啟。關門外,玄甲騎兵列陣在前,燎原之火熊熊燃起,照亮了郡主回家的路。

 周寺卿連夜啟程趕去長安上報和親變故,滿朝震動之下,群臣上奏,請天子終止和親。

 天子無奈下達詔令,宣佈和親終止。

 歷經多月,在郡主已然接受命運的關頭,命運的筆鋒陡轉,似流星劃破蒼穹,留下一道濃墨重彩的飛白。

 在邊關休整等待消息的日子裡,郡主仍似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恍若置身夢中。

 塵埃落定的時候,郡主恍惚地說,怎麼又是託了沈元策的福。

 她也感慨,若不是沈少將軍舊傷復發,西邏二王子還不至於禁不住誘惑開戰,可能冥冥之中沈少將軍當真在為當年給您賠罪吧。

 “不過不知道他傷養得怎麼樣了。”郡主還是有些憂心,雖然那陣子每每問起,看身邊那些玄策軍士兵風輕雲淡的樣子,似乎都沒把他們少將軍的舊傷復發當回事。

 和親既已終止,年關也將近,她們就該回京了。

 那兩日,她在準備行囊,郡主常坐在帳中書案前,幾次提筆蘸墨寫信,寫了幾個字,又將信箋揉成團。

 她起先以為郡主是在給侯爺寫家書,一問才知,郡主給侯爺報去平安的信早就寫好,後面這封是在猶豫要不要給沈少將軍去信。

 她們滯留邊關的那些日子,沈少將軍再也沒出現過,聽說早就回到了姑臧,郡主想問問他傷養好了沒,打算何時進京,可要與使團同行?

 但想來想去,他走得這麼幹脆,應當巴不得沒有她同行,郡主說算了,她就是為著禮數問上一問,等會兒又換來一句“郡主自作多情的本事漸長”,自討什麼沒趣。

 反正過陣子在長安就能見面,山水有相逢,那時候的郡主也沒再遺憾沈少將軍的不告而別。

 那信最終便沒有寫,郡主就這樣歡歡喜喜踏上了回京的路,奔向了與侯爺的久別團圓。

 山遙路遠,郡主沒能在除夕之前回到長安,在半途過了年。

 雖然人在異鄉,但想想原本這時候應當在異邦,郡主已經很是感恩。

 除夕那天,她陪郡主放燈,郡主寫了三隻孔明燈,一隻給侯爺,願侯爺身體康健,一隻給寶嘉公主,願寶嘉公主得覓良緣,也寫了一隻給沈少將軍——

 “沈元策逢戰必勝,毫髮不損,逢賭必輸,甘為我臣。”

 那時候興沖沖放出三盞燈的郡主哪裡知道,這三盞燈的願望,一盞也不會實現。

 她們正月抵達長安,才知侯爺在郡主離京之後日思夜憂,咳疾越來越重,李軍醫的藥方也已經不管用。

 侯爺不願郡主知曉自己的病情,想讓郡主安心去放手一搏,就算和親最終無法改變,也希望郡主身在異邦能有一份牽掛,能知道她舅父在長安好好的。

 所以侯爺提前寫了好多封信,叮囑許氏若之後他一病不起,便按時一封封送出去。

 郡主好不容易與侯爺團圓,卻只能眼睜睜看侯爺病入膏肓,連她都已經認不出,只能一遍又一遍讀著侯爺提前寫下的那些信。

 那個正月,聽聞沈少將軍向天子上書告假,稱因舊傷復發,今年年關無法進京朝見。

 其實事後想想,這個消息是帶了一些徵兆的,但那個時候的郡主已經沒有心力去管外面的世界了。

 和親終止了,和親帶來的苦果卻還要繼續嘗。

 此後數月,郡主日日侍奉在侯爺榻前,想盡一切辦法醫治侯爺,想留住生命裡最後一個至親,可侯爺還是在夏天病逝了。

 侯爺臨走之前有過短暫的清醒,大約便是世人常說的迴光返照。

 迴光返照的時刻,侯爺終於認出了郡主。

 聽郡主碎碎細說著過去一整年的事,知道郡主不用再去和親了,侯爺輕輕拍撫著郡主的手背說太好了,他可以放心去了,只可惜還是沒能給郡主找一門好親事,將她託付給良人。

 “沈家那小子倒是我們衣衣的福星,可惜舅父等不到他進京了,往後這終身大事便要你自己做主了。”

 郡主哭著對侯爺說:“我又不喜歡他,他也可煩我了,舅父不要把我託付給別人。”

 或許是將死之人目光格外清明,侯爺說:“傻孩子,別被從前那點恩怨絆住了腳,舅父看得出來,你提到他的時候心裡是歡喜的。”

 這就是侯爺留給郡主的最後一句話。

 郡主在除夕夜放出的第一盞燈熄滅了。送葬過後,郡主整個人渾渾噩噩,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失去母親的那一年。

 寶嘉公主將郡主接去了公主府,讓郡主以後住在她那裡,說交給時間吧,來日方長,會慢慢好起來的。

 她想是啊,來日方長,郡主才十八歲,還沒有覓得如意郎君,將來郡主還會有新的親人。如果郡主真的喜歡沈少將軍,就算沈少將軍不喜歡郡主,綁也把他綁來做郡馬。

 得侯爺那句話之後,她經常反覆回想和親一路上的事,越想越覺得或許侯爺說得對。

 她想郡主可能真是被從前的恩怨絆住了腳,那一場旅途又實在太過絕望,飲鴆止渴之時,連打到一隻獵物都心生歡喜,自然分不清打到獵物的歡喜和對待沈少將軍的歡喜有何不同,分不清到底是喜歡玩博戲,還是喜歡同沈少將軍玩博戲,分不清那一枚扳指到底是酬勞,是謝禮,還是真心。

 也許等郡主想開一些,下次再見沈少將軍,便沒有那麼多束縛和雜念了。

 可是命運偏愛弄人,這個下次的到來,打了郡主一個措手不及。

 兩個月後,朝堂上有人“查到”河西去歲入貢的常賦數目有異,狀告沈少將軍及河西節度副使聯合貪汙之罪。聖上向河西問罪,沈少將軍拒無回應。

 後來她們才知道,北羯、河東的威脅接連去除,聖上本就有意等西面和平之後削弱很可能成為下一個河東的河西。

 加之和親終止這件事催動了聖上對沈少將軍的疑心——哪裡有這麼巧的事,在親迎的時刻,戍邊的將軍剛好舊傷復發,消息剛好洩露,引得西邏王子蠢蠢欲動?

 若真讓對面得逞了,倒能稱之為巧合,可偏偏對面的王子毫無還手之力地被玄策軍斬殺,令玄策軍再添一筆戰功。

 聖上懷疑沈少將軍為掙軍功,蓄意破壞和親,但因為拿不住明面上的把柄,年關之時便以商議對西策略為由催促沈少將軍進京。

 沈少將軍告假不來,在聖上心中便已經是在挑戰天威,聖上也對沈少將軍徹底起了殺心。

 過去半年,聖上一面以四皇子提議的商貿舉措,與西邏達成和盟,保證西面穩定,一面在長安與河西之間拉起警戒線,築起堡壘。

 待一切部署妥當,便隨意安排了一個罪證,向河西問罪看似是給機會陳情,但不論沈少將軍回應什麼,這個罪名遲早會坐實。

 沈少將軍不再多此一舉,拒不回應,聖上也不再兜圈子,以忤逆之罪召沈少將軍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