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娘 作品

第89章 第 89 章










這樣違揹人倫的制度雖已消失,但觀念的變更迭代,卻需要更漫長的時間。









被哈英堅持離婚的努爾西亞,如同一個好端端的、卻被遺棄的“資源”,她成了村子裡的透明人,一道淡白的影子。這個村子繁衍了上百年,三四百戶人家,地底下枝葉相連,努爾西亞,成了當中唯一一片凋零的葉子。









今天的一連幾條都是努爾哈英的獨角戲,拍攝她從村頭溪流裡汲水,抱著木盆回去時,經過前夫哈英的木屋,將目光黏在上面的戲。









她反覆地窺探哈英。









這樣的鏡頭有好多個,反覆重複,有時她一邊走一邊側目,將視線探過去;有時她走得近了些,仰起下巴,目光用力。









也有時,她走到窗口,目光從洞開的窗戶中觸角般伸進去,逡巡一陣,看到哈英搭在椅背的褲子和皮帶,把凍得發燙的手指頭伸進冰水中,下意識地攪著。









遇上趕馬出去刨食的村民,她收回神情與視線,自在地寒暄兩句。









“別看啦,山上呢。”村裡男人躬著肩背,笑談中帶有聽得出的奚落。









努爾西亞笑笑,刻板下臉,抱著木盆轉過屋子。









在白欖為努爾西亞所寫的人物小傳中,她寫道:“努爾西亞的目光如白色膠帶,那是一種魚肚白色的白。死物的白,變成了雙面膠的白,她精神上的死亡,死死地粘連住她的丈夫、她的兇犯哈英。”









這是白欖入組許久後正式開拍的第一天,雖然應隱跟她的對手戲在六場之後,她仍然早早到了片場,在棚下觀摩她的表演。









她跟俊儀說,白老師是辭了編制來出演的,破釜沉舟,這樣的勇氣讓她敬佩。慄山看遍了話劇圈的演員,幾千個,最後認擇了她,這本身就是一種認可。









“這部戲有點舞臺劇的風格,虛虛實實,象徵隱喻。窺探的視角無處不在,就好像觀眾在看戲,所以表演上最好也能有一些舞臺劇的突破。這方面我不擅長,問了柯老師好多次也不是很醒悟。白老師很厲害,我要看看。”









俊儀倒有些天真的費解,快人快語:“你拿了那麼多獎,又不是水的,她在話劇圈混了二十年還沒出頭,難道你還演不過她?”









應隱笑了起來:“電影和舞臺劇的表演是截然不同的,這方面我的經驗為零,她是老師。何況,演戲不是賽跑,哪有什麼誰演得過誰?”









開拍前倒數兩分鐘,妝造助理最後一次補妝後退下,白欖脫下羽絨服,輕輕吁氣。她沒有助理,由實習製片暫代,但人家小姑娘也顧不上她,因此她是自己將羽絨服卷好後放到月亮椅中的。









在演員副導演的調度聲中,她人生中首度走到鏡頭前,並鬼使神差地回頭,瞥了眼應隱所在的方向。









戲一條接一條地過了,間隙中,除了工作人員將新雪覆蓋腳印的撲簌聲,現場雜音很少。應隱走到監視器後,跟慄山一起看回放。她心裡沒設防,冷不丁被鏡頭裡的那雙眼嚇了一跳。









晴天白日的,那雙眼珠真像死魚眼,凝滯著,一心一意窺探,臉上的風霜皺紋堅硬、刻薄、紋絲不動,獨有視線緩慢轉動。









“怎麼樣?”慄山問。









應隱抓緊了手中的熱水袋:“尹雪青承受不了這樣的目光。”









慄山點點頭,“她演得很好。”









接下來三條,是應隱和白欖的對手戲。









慄山把白欖叫過來:“眼神像觸角,要讓觀眾看到介入的層次。尹雪青第一次跟她視線交鋒,只覺得不自在,第二次,她覺得這女人奇怪,是不是精神狀態不對,但你衝她很客氣很正常地笑了,第三次,從窗戶窺視進去,尹雪青和哈英正在溫存說小話,雪青回頭,被你嚇得劇烈一跳。你在第三次,把你所有的刻薄、惡毒、偏見,都釋放給她。”









白欖認真聽著,到最後一句,她有些錯愕躊躇。









“慄導,我聽說,她在看心理醫生……要不要收著點演?我看過她一些訪談,她的入戲方式是危險的。”









慄山瞥她一眼:“你不嫉妒她?你很有才華,充沛的觀察力,敏銳的洞悉力,但時運不佳,在鏡頭前欠缺個人特質,所以被埋沒了這麼久。她跟你不同,十七歲就一鳴驚人,名利雙收,拿獎,風光無限。兩種人生,憑什麼?她技巧也並不比你成熟,只不過這個圈子總是優待長得好的。正如尹雪青怎麼偷竊了哈英?無非是她長得好,夠騷,懂**。哈英跟觀眾一樣,說什麼自我覺醒、精神上的契合,說出花來,無非是她漂亮,而你不夠漂亮。”









白欖啞了啞,嘴唇動了動,但說不出話。









她目光裡像有大廈傾倒。









慄山淡淡地說:“去吧。”









白欖魂不守舍地去了,一連ng五次,慄山的聲音傳遍片場:“怎麼,你上午不是演得很好?現在是要跟影后對戲,你接不住,自卑心虛是不是?現在離太陽落山還有兩個小時。”









現場鴉雀無聲。









他在push她,用最令人難堪的壓力。









沈喻出來曬太陽,順便看看他的病人。聽到聲音,他輕抬唇角搖了搖頭。這裡有一柄比他更準的心理手術刀,卻是殺人不見血。









雪上腳印再度被覆蓋好,場記入鏡,打板聲落。









從窗框的視角延伸進去,尹雪青和哈英正溫存。尹雪青雙手圈著哈英的脖子,貼著他耳朵耳語,哈英不住將親吻落在她的面頰上,總是很沉默的面容上,流露出溫柔與不捨。他即將再度上山巡視護林,兩人要告別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