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娘 作品

第121章 第 121 章



 他從側邊通道一路至下,到了第一排,在應隱身邊落座,長腿交疊,一雙養尊處優的手閒適地搭在黑西褲上。


 應隱微微將臉歪過去,小聲問:“你怎麼來了?”


 商邵一直在船上。他原本不打算出來觀影或會客的,只是剛剛提前處理完了公務,算一算時辰,電影應該還沒放映完,才心血來潮過來看一眼。


 商邵“噓”了一聲:“剛好有空。”


 兩人便沒有再交流。在後排那些外人眼裡,還當是哪個客人在船上迷了路,因而此刻才姍姍來遲。


 影片播放至此,還有兩場吻戲和一場肢體戲。拍攝時商邵都在場外候著,並不知道具體的畫面和互動設計,此刻在這樣數百寸大小的熒幕上忽然看見,心緒微微發緊,呼吸顯而易見艱澀發沉了下去。看了片刻,自嘲地笑了一下。


 好像高估了自己。


 他還是有佔有慾,還是想把她私藏起來。愛情的本能如此強烈,超出了他所有的修養和教育。


 應隱碰到他手背時,只覺得跟自己這雙已經很溫涼的手比起來,他的居然更冷更冰。她一怔,下意識地偏過臉去望他時,手被商邵牽住。他沒回望她,只是很緊地捏著她的掌尖,指腹停留在她的戒面,一下一下溫柔地摩挲。


 就這樣坐到最後一刻,誰的掌心指縫都發熱生潮了。


 尹雪青穿著婚紗往高山上走去時,商邵的休息時間也宣告結束。他不宜遲到,雖然想看到最終的結束畫面,但還是很有自制力地起身。


 他來時多悄無聲息,走時便也多低調,順著臺階拾階而上時,揹著光的身形被勾勒得清瘦而優雅。不少人覷他,心中都有一個猜測,但看不清臉,這猜測便只能是猜測。又想,怎麼可能呢,以他的地位,未婚妻接這樣的片子,私底下早不知道吵過多少回了,怎麼可能還到現場來觀影?


 在商邵背後的畫面上,尹雪青穿著婚紗,伏臥到雪面上。鏡頭升高,陽光曬著她蒼白的眼皮,她閉上眼,哼起了一首哈英教給她的哈薩克民謠。


 直到演職人員表開始播滾動時,放映廳的沉默才有了鬆動,宛如窸窣落雪的松林,竊竊私語嗡嗡地在空間內盪漾開來,最終,是緹文帶頭鼓起了掌。她可沒有什麼出品人的謙讓意識,覺得好,就篤定地鼓起掌。掌聲並不寥落,很快成潮湧雷動之勢。


 所有人都看得出來,這部片是慄山畢其功於一役。他所有的經典鏡頭語言都能在這裡找到痕跡,對景框的調度設計已經到了渾然一體令人不知不覺的地步,但偏偏又是那麼的簡潔,不渲染,有一股冰冷的禪意。


 但,最終留在他們眼底、烙印到心裡的,是被應隱的表演所成全的尹雪青。


 她太精準,沉浸圓融,讓人分不清角色和本人,分不清故事和真實。


 如果從梗概上看,這大約是一部煽情催淚的愛情片,但事實證明,比起悲劇結尾所沁出的眼淚,迫不及待地長舒上一口氣,才是大家都更想做的事。


 果然,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走出放映廳,穿過通道,直走到午後三點的太陽底下,才有了精神回溫之意。


 來的有不少是女性影人,她們的觀影體驗顯然比男性要更艱難得多——因為尹雪青和前妻努爾西亞所受到的凝視、審視、審判,是如此尖銳直白,不加修飾,撲面而來,令她們感到窒息,宛如被壓迫在水面之下——是的,當然是宛如在水面之下,因為這些凝視、審判,在生活中是如此不動聲色,正如一層晶瑩剔透的水,女人生活其下,看不到,摸不著,只覺得氧氣短缺,還以為從來如此、千年如此。


 “我很喜歡這個結尾。”一名女性影人嫻熟地點了一支菸,對慄山道:“尹雪青沒有死在哈英的懷裡,她生命和愛情的最後之美,並不靠男人成全,也不需要男人眼淚的清洗。哈英最後也沒出現,只有他們的對白畫外音,‘你還沒告訴我,雪怎麼會是青的。’‘雪化了,你看見草,就是青的。’太好了。”她一連說了兩個“太好了”,“不管是沒有看見哈英的悲痛欲絕歇斯底里,或者是這句對白,都太好了。”


 她現年快七十,只比慄山年輕一兩歲,姓章名瑋,圈內人叫她瑋姐。章瑋做過一系列以女性生命視角為主的選題策劃,在封建重地娛樂圈、在封建重重地香港娛樂圈,簡直是孤膽英雄。


 “bravo。”章瑋夾著煙的手攤開,再度驚歎,笑著問:“慄導,這樣的片子由你拍出來,我是有點難受的。你和沈聆怎麼想到做這麼一個主題?”她眨眨眼:“很不資本,很不男人喔。”


 兩人都覺得被她奚落罵了,相繼笑出聲來。沈聆謙虛道:“我是普通男人,劇本里就是個普通愛情悲劇,可當不起你這謬讚。”


 章瑋的目光轉向慄山,慄山道:“你現在感受到的東西,原來只是點墨,不是主筆。甚至最開始,它確實就是個救風塵的羅曼蒂克故事,但後來,我去洛杉磯探望前妻和小女兒時,跟她們聊了很久。”


 慄山頓了一頓,在章瑋鼓勵性的、等待的目光中,續道:“再後來,尹雪青這個角色遇到了她命中註定的女演員。實話說,我的現場每一天都在調整,通告單差不多快成形同虛設,幸好我的製片人是一位寬容的小姐。”


 章瑋笑著點點頭,“這麼說來,這部片的出爐,要感謝三位,不,四位女性的背後成全。”


 慄山拿她的敏銳沒辦法:“這些話是要留到記者採訪裡說的,倒先被你套出來。”


 章瑋交抱著手臂,眼眸明亮地看著他:“但是僅從愛情的角度來說,毫無疑問也是動人的。愛讓我們變純粹,讓我們為過去的蹉跎、浪蕩、不珍重而感到羞愧,感到自我厭棄,這是男男女女都會有的情緒。尹雪青和哈英都很誠實,不虛偽,直面自己,是愛的力量。用心的、誠實的愛沒什麼好羞愧的,你拍出了這一點,像土地一樣堅實。”


 緹文正跟應隱一道陪另幾位前輩聊電影,見章瑋過來,都知道她是個厲害角色,幾個老前輩都未語先笑。


 “你應該準備動筆寫上八千字的影評了。”閻立嵐說。


 他是香港文化界的才子名人,與電影界過從甚密,是今天所有人裡最有輩分一位。但他閒雲野鶴,只當個名譽理事,並無實權,資本奉他為座上賓,邀他講一些動聽話,很有裝點門面之效。


 章瑋夾著煙與他打機鋒,不客氣地笑說:“這電影,你們男人怕是隻能看懂一半。閻老師肯定最感同身受了,離了這麼多次婚,是不是隻記得那一句‘你們給愛掛上鎖,讓它變得很沉重’了?”


 閻立嵐性格脾氣溫和,被她一嗆也不惱,跟著笑,擺擺手:“我講不過你,你千萬別得阿茲海默,否則我會感到很沒意思。”


 章瑋撣撣菸灰,笑過後,轉向莊緹文和應隱:“莊小姐我第二次見,隱隱我是久仰大名,知道今天要見你,我感到一種情緒,叫做’近鄉情更怯‘。”


 她早在各類電影和表演裡對應隱神交已久,卻很怕見一面後,得知她是披著華麗金袍的稻草人。


 應隱幽默道:“那我今天可要少講話、小心講話了。”


 寒暄一陣,緹文去招待幾位發行方。章瑋把煙在啤酒罐上捻滅,垂著臉籲出最後一口後,說:“拍這部電影,你一定走過了很多難處。”


 片場的生態絕不是假的,加上入戲,那些凝視、審判、肆無忌憚的窺探,她們看了不過覺得窒息而已,應隱卻是實實在在地經歷了一遭。她的靈魂與情感越柔軟,這份傷害才越真實地剖白在觀眾眼前。


 “你用你的一段生命,為我們’草船借箭‘了。”章瑋很喜歡化典,說了這一句,手拳擊掌:“有了,等你們全球首映,我要為你寫一段專訪,就用這一句擬標題。”


 “殺青之後過了很長一段時候,那些鏡頭前的信念感隨著時間逐漸消失了,在晚上,我經常會驚醒,懷疑自己。”應隱說,“我演的這些,是否沒有用?章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