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第 136 章 月晦

窗戶沒有關緊,猛地被風撞開,燈芯晃了一下,倏而歸於平靜。

室內無光,顯得窗外月光格外明亮。快到十五了,月亮日漸豐盈,溫柔地在天地間門灑落銀輝,縷縷月光透過窗柵,積在地面上,像結了一層霜。

明華裳和明華章就站在這樣的清霜月色中,相互對望,誰都不肯移開視線,但誰也沒有說話。

明華裳說完之後就冷靜下來,覺得自己有些衝動了,但並不後悔。

事已至此,她已經沒什麼不敢做的了,如今每一天都可能是她的最後一天,明華裳不想在自己死前回顧一生時,還在遺憾該勇敢的時候沒有勇敢,有好感的那個人沒有說出口。他們此生可以再不相見、形同陌路,但她一定要知道一個答案。

他到底是誰。他對她,究竟是責任,愧疚,還是喜歡?

明華裳爆發之後就坦然了,反而是明華章,陷入長久的沉默中。

喜歡這兩個字說出來只需要一時衝動,但然後呢?

鎮國公府怎麼辦,章懷太子的冤案怎麼辦,那麼多人賭上身家性命,為他偷來的十七年怎麼辦?

局勢瞬息萬變,魏王虎視眈眈,李家本來就如履薄冰,如果他的身份在這種時候曝光,不光鎮國公府、謝家要舉族覆滅,連好不容易回到臺前的太子、相王也要受牽連,那麼多人為了還政於唐默默努力,他不能成為大唐的千古罪人。

他當然是信任明華裳的,他相信明華裳能夠保守秘密,絕不會將他的真實身份洩露出去。然而,太平公主正想用明華裳來做擋箭牌,魏王多半已經確定章懷太子的遺孤就在鎮國公府這對龍鳳胎內,如果這種時候明華裳死了,那這件事就永遠說不清楚了。

就算魏王懷疑明華裳是替死的,那又能如何,死人不會開口,鎮國公和謝慎也不可能自己站出來找死。即便魏王將此事捅到女皇面前,當事人只需一口咬定不知道,女皇還能對一個疑似是自己孫女,但已經死去的娘子怎麼樣?

顯然只能不了了之。

必要時獻祭明華裳,就是如今知情人心照不宣的,最後一條退路。

如果明華章不知道也就罷了,可他偏偏知道太平公主的打算,這種時候告訴她真相,這叫愛嗎?不,這是虛偽,自私。

他當然可以憑著一時意氣,現在就告訴她一切,然後坦露自己心聲,告訴她他心悅於她,等女皇逝世、李家掌權,他的親生父親終於能洗清冤屈的那一天,他願意娶她為妻。他們可以不管世俗眼光,不顧世界崩壞,把握現在,不求長久,只爭朝夕。

可是,皇室鬥爭不會因為他們的愛情就對他們網開一面。等魏王查到明華章身上,太平公主、謝家甚至鎮國公都想棄卒保車的時候,她要如何呢?

讓她深明大義,主動配合?還是不願意赴死,被扣上不忠不孝的帽子?

明華章做不到,他沒有辦法昧著良心說這是喜歡,給予她一響貪歡,然後用愛情騙著她赴死。有些話,說了就要負責任,他不能在自己無力為她掃平荊棘、承擔未來的時候,就自私地說出口。

明華章用力攥了攥拳,後退一步,垂眸說:“對不起。”

明華裳等了許久,滿懷期待卻只等到這一句。這無疑是拒絕了,作為一個女郎,但凡還有自尊心,就絕不該再糾纏不休,但明華裳控制不住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懇切道:“你當真沒什麼對我說的?無論你在猶豫什麼,只要你說出來,我願意和你一起承擔。”

明華章手指緊緊繃著,他怕自己稍微鬆懈,手就會忍不住擁抱她。他用盡所有理智,強逼著自己將袖子從她手心抽出來。

這不是普通的,靠兩個人相互扶持就能渡過去的困難,這個代價是她的生命。

他不確定她知道後,會不會主動替他去死。如果她不願意,卻為了大義不得不為之,他此生都無法原諒自己;如果她願意,那他更是罪人。

明華裳掌心落空,一瞬間門心底彷彿破了個洞,風呼嘯著從中捲過,全身的血液都冰凍起來。

她可以不顧女子的自尊,主動一次、兩次,但她無論如何沒法在被甩開後,第次去拉一個人的衣袖。

明華裳笑了笑,拿出待客的體面,說:“天色不早了,二兄早點回去吧。對了,明日我和任姐姐約好了,二兄忙完了直接去曲江池就行,不用等我了。”

明華章心底抽痛了下,這一刻他想到程荀,想到二房、房。曾經他看到無論二房母女說什麼明華裳都笑語晏晏毫不生氣的樣子,還不滿明華裳怎麼沒有氣性,如此好欺負,但今日他才知道,原來被這樣對待,是多麼悲哀。

因為不在意,所以能維持得體,連為對方牽動情緒都覺得浪費。他寧願她生氣、發脾氣,也好過現在,嘴唇還在微笑,但眼睛冰冷客套,再無情意。

彷彿他的喜怒哀樂她再不關心,他在她這裡,也不再是最優先的那個。

明華章嘴唇動了動,他突然有點恨自己的理智,這種時候依然冷靜地分析利弊,告訴他一時衝動會給自己,給她,給大局帶來多少麻煩。他的命是偷來的,快意恩仇太奢侈,他擁有不起。

最後明華章還是清醒下來,低聲說:“明日注意安全,好好休息,晚安。”

明華章走後,明華裳看著滿地月色,忽然脫力坐到地上,埋膝深深抱住自己。招財看到明華章走了,躡手躡腳進來,一推門見明華裳坐在地上,驚慌道:“娘子,您怎麼了?”

明華裳搖搖頭,臉還埋在膝蓋上,說:“沒事,只是有些累了。你把東西放好,就回去歇著吧。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招財欲言又止,最後默默點亮蠟燭,放好東西,將炭盆挪到明華裳身前,說:“娘子,兄妹沒有隔夜仇,二郎君雖然兇你,但也是為了你好。等明日,你和他說些俏皮話,就沒事了。”

明華裳低低嗯了聲,說:“我知道的,你回去吧。”

“那我走了。”招財一步回頭,不放心道,“娘子,地上涼,你回床上坐著吧。”招財交代了許多, 終於走了。等關門聲傳來, 明華裳抬起頭,眼睛紅通通的,沒有聲音,但淚水像決堤的溪水一樣,不斷滾落。

她踢掉鞋,爬上床,一邊裹被子一邊掉眼淚。明華章雖然沒說,但能讓鎮國公狠心捨棄女兒的人,還會有誰呢?再結合謝家的背景,謝濟川對明華章的態度,不難聯想到,他多半和十七年前含冤而亡的章懷太子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