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流火 作品

第 138 章 棋子

明華裳把桌上能吃的東西都吃了,誓要將不虛此行貫徹到底。她不動聲色望了眼時間, 即將酉時, 距離她在暗號中留的“酉時一刻”沒多久了。

吃飽喝足,是時候幹活了。

宴會已入中場,舞姬在堂中翩翩起舞,賓客們縱情談笑,沒人注意角落裡的明華裳。她默不作聲起身,輕手輕腳朝外走去,沒有驚動任何人。

她在水邊找了一個能看到對面燈樓的位置,坐下來守株待兔。她剛坐好,一個婢女便抱著披風追過來,說:“娘子,這是一位郎君給您的。他還說今夜風大,讓您找個清淨之地休息,勿要亂跑。”

明華裳掃了眼婢女手中熟悉的披風,頗想硬氣地說不要,但此時夜風吹來,確實還挺冷的。明華裳轉念一想,實在沒有必要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便接過道:“知道了。你傳話給他,昨日我買了三勒漿,本想告訴他的,可惜忘了。讓他今日少喝酒,勿傷身。”

婢女覺得這對人真是奇怪,明明關注著對方,有話卻不直接說,非要讓人兩頭傳。婢女沒有異議,點頭應下,跑回去傳話了。

明華裳裹上披風,身上果然溫暖了許多。她倚靠在欄杆上,靜靜望著湖面上的粼光。

昨日她在西市留了假消息後,本打算回去就告訴明華章,可惜兩人晚上吵架,激動之下忘了。不過他們之前曾商量過此事,她的暗示他應該懂。

要不是為了鎮國公府全族性命,誰會關心他喝不喝酒?

明華裳靠在圍欄上,裝作欣賞風景,實則暗暗注意著對岸,看看酉時一刻會有誰去燈樓。也不知是不是她選的地方好,才坐下沒多久,外面就響起倉促的腳步聲。

明華裳回頭,看到一個纖影踉蹌到岸邊,扶著樹幹嘔,明華裳怕她跌下去,忙起身:“永泰郡主?”

永泰郡主幹嘔了一會,胸腔中的噁心感總算散了些。她扶著樹幹起身,猛不防一陣頭暈,多虧明華裳及時扶住她才沒有栽到水裡。等站好後,永泰郡主後怕不已,她撫住腹部,心有餘悸對明華裳道:“多謝。”

明華裳也被嚇了一跳,她趕緊扶著永泰郡主離開水邊,說:“郡主您身子不方便,為何不多帶幾個人,怎麼自己出來了?”

永泰郡主氣息還有些弱,有氣無力說:“母親和姑母正在說話,我只是透透氣,沒必要打擾她們。”

女兒懷孕不舒服都沒必要,那還有什麼事是必要的?明華裳看著永泰郡主,也不好多言,只是扶著她小心坐下:“郡主當心涼,要不,我去裡面給您找個錦墊來?”

永泰郡主搖搖頭:“別麻煩了。剛才多虧你扶住我,不敢勞煩你再跑一趟。我吹吹風,一會就好了。”

明華裳便陪著永泰郡主一起吹風。她掃了眼對岸,也不知永泰郡主現在過來是好是壞。她一邊琢磨利弊,一邊溫聲軟語道:“還未恭喜郡主,恭賀郡主喜得麟兒。”

永泰郡主露出笑,不由撫上小腹,含笑道:“郎中說胎相還不穩定,本來想等滿三個月再告訴長輩的,誰想大郎沉不住氣,在宴會上鬧出了笑話。”

“這怎麼能是笑話呢?” 明華裳道,“這明明是喜事。魏王世子也是擔心郡主,再說在場的都是郡主和世子的長輩,他們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介懷此事。”

永泰郡主低頭微笑,明華裳看著她瑩潤白皙、秀麗端柔的側臉,嘆道:“郡主豐盈了許多,可見生活美滿,順心遂意,真是恭喜郡主了。”

永泰郡主不知想到什麼,臉上的笑頓了頓。她垂下睫毛,低聲道:“房州那麼多年都過來了,長安萬事都是現成的,怎麼會長胖不了。”

明華裳一怔:“郡主……”

“沒事。”永泰郡主很快就收斂好神情,又恢復溫柔端靜的皇家郡主模樣,笑了笑道,“或許命運就是如此吧,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好東西不能樣樣都要,一定要失去些什麼,才能留住福氣。我這麼多年就明白了一個道理,糊塗是福。有些時候不思不想,不追不念,糊糊塗塗的,日子反倒過得很好。要是停下來細想,那就完了,這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永泰郡主說這些話時虛虛望著一個方向,臉上的笑容淺淡縹緲。明華裳順著她的方向望去,收起神色,給來人行禮:“魏王世子。”

武延基沒注意明華裳,他全部視線都在永泰郡主身上,快步走到水榭裡,扶著永泰郡主道:“水邊這麼大的風,你怎麼坐在這裡?”

“我嫌裡面悶,出來走走。”永泰郡主說,“剛才多虧這位娘子陪我說話。你是……”

永泰郡主這時候才意識到不記得明華裳名字,她有些赧然,明華裳卻並不在意,行了一禮,大大方方道:“小女明華裳,家父鎮國公。”

武延基這時候才看嚮明華裳,他對明華裳微微頷首,就算打過招呼了,隨後轉向永泰郡主,說:“還沒變過天來,你當心受寒。邵王有些醉了,圍出一間包廂醒酒,我陪你到那裡歇會吧。”

永泰郡主不願意回去應付那麼多人,要不然也不至於寧願坐在湖邊吹風,也不回溫暖的宴會廳。但她又不敢亂走,直到聽到兄長在那裡,她才安下心,點頭應諾。

永泰郡主和明華裳道別,在武延基的攙扶下慢慢走遠。明華裳默然看著那兩人,男方處處小心,女方溫柔沉靜,從背後看,也是一對恩愛眷侶。

或許,永泰郡主說得對。生活不是戲摺子,哪有那麼多愛恨情仇,非你不可。誰離開誰都能活,換言之,誰和誰都能過日子。只要多忍讓一點,多糊塗一點,男女之間,無非那回事。

明華裳垂眸,緩緩嘆了口氣。

送走永泰公主後,明華裳回到水榭繼續蹲守。她才坐下沒多久,外面又來人了。

明華裳稀奇地回頭,想看看自己今日到底犯了什麼運,沒想到一轉頭卻看到一個熟人。

蘇行止穿著一身青衣,幾乎要與暮色融為一體,在水邊走走停停,來回張望,似乎在找什麼。蘇行止看到她,立刻大步朝她走來,還沒進亭子就道:“你怎麼在這裡,讓我一通好找。”“啊?”明華裳意外,“你找我有事嗎?”

“自然。”蘇行止眉宇間籠罩著焦灼,沉聲道,“事情有變,雨霽似乎知道了什麼。昨日我回去後,她不知為何情緒很不對勁,和我吵了幾句,然後就不見了。”

“什麼!”明華裳大吃一驚,臉色瞬間變得鄭重,坐直了道,“昨日發生了什麼,她和你說了哪些話,你從頭和我道來。”

·

永泰郡主和武延基繞過宴客廳,走入後殿。殿內李重潤正在喝醒酒湯,看到永泰郡主,立刻放下碗道:“仙蕙,你怎麼自己出去了?幸虧延基注意到你不見了,立刻出去追你,要不然今日魚龍混雜,衝撞到你怎麼辦?”

永泰郡主不好意思地笑笑,坐到李重潤身邊,說:“阿兄,我沒事。反倒是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你喝了很多酒嗎?”

李重潤不言,永泰郡主看著他的模樣十分擔心,忍不住道:“你明知自己不能喝酒,怎麼還喝這麼多?你也是,怎麼不攔著阿兄?”

武延基被妻子遷怒,十分無辜,喊冤道:“何須我攔,邵王是東宮郡王,他不想喝,還有誰敢灌他的酒?但二張兄弟非要鬧著讓邵王喝,我能有什麼辦法。”

提起二張兄弟,三人都靜了靜。作為純正的龍子皇孫,他們實在很難對侍奉在年邁祖母身邊,靠著皮相頤指氣使、興風作浪,甚至想和他們平起平坐的玩意有好感。

李重潤喝了酒,氣性上頭,罵道:“祖母也真是,阿父、相王叔才是她的兒子,她不要子孫侍奉,反而整日和那兩兄弟待在一起,對他們言聽計從。兩個吹拉彈唱的伎人,祖母竟給他們封了國公,聽宮人說,他們還遊說祖母,想要封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祖母一世要強,老了竟被兩個蠢物擺弄於鼓掌,簡直有辱皇家列祖列宗。”

如果放在平時,李重潤不會說這種話。畢竟現在女皇才是名義上的皇帝,她年事已高,糊塗不了幾年了。二張兄弟就算再得寵,還能囂張幾時?忍一忍就算了。

但今夜酒精作祟,被二張兄弟呼來喝去的屈辱感就尤其難忍。李重潤心想他是高宗皇帝的孫子,正宗的皇族,憑什麼要對兩個以色侍人的男伎忍氣吞聲?身邊都是自己人,邵王毫不遮掩,積壓多時的不滿盡數倒出。

武延基雖然是魏王的嫡長子,但對父親的行徑很看不慣,尤其不喜父親和二張兄弟來往。他也說道:“他們兩人在煙花柳巷長大,從小學的是如何伺候人,哪配談朝堂大事?陛下卻任由這兩人對朝事指手畫腳,甚至插手官員罷免,實在失策。”

男人對靠色得到財位的男人的敵意,遠遠比女人尖銳多了。他們兩人越說越激動,永泰郡主圓場道:“行了,這終究是祖母的事,既然祖母喜歡,就由她去吧。我們作為子孫,只管做好自己便是。”

李重潤和武延基臉色都很不屑,看起來並沒有聽進去。永泰郡主也拿丈夫和兄長沒辦法,她見醒酒湯涼了,就道:“這半碗湯別喝了,我去叫碗熱的。”

李重潤道:“這些事交給婢女做就行,哪用你親自去?快回來歇著吧。”

“沒事。我又不是紙糊的,走這兩步不妨事。”永泰郡主說著走到門口,推門看到外面的人,驚訝道,“二弟?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進來?”

太子的庶出二子李重福站在門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說:“我也剛來,怕耽誤了長兄和長姐談興。長姐這是要去哪兒?”

“我去叫碗醒酒湯,阿兄一喝酒就頭痛,現在不解酒,明日他又該難受了。”

李重福看了眼屋裡的李重潤、武延基,很識趣地說道:“這種事何須勞煩長姐,我去就行,長姐安心養胎就是。”

李重潤、武延基聽到李重福的話都理所應當,他們兩人都是家裡嫡長子,早習慣了眾星捧月,庶子替他們跑腿再天經地義不過。永泰郡主確實怕走多了驚動胎氣,便沒有堅持。

永泰郡主關門回去,他們兄妹閒話時,不遠處的水榭裡也進行著一場談話。

明華裳聽完蘇行止的敘述,擰眉陷入沉思。以她對蘇雨霽的瞭解,蘇雨霽不該是如此敏感易怒之人,僅因為兄長為別的女子說了一句話就氣得離家出走。她是聽到了什麼嗎?

這事倒讓明華裳想起一個細節,夢境中蘇雨霽來明家揭示自己才是真千金時,似乎帶了一幅畫,所以她的自證才那麼有說服力。

可是,明華裳在鎮國公府住了十七年都查不到線索,蘇雨霽如何得知自己被調換一事,甚至還能拿出證據呢?

畫像是從哪來的?

如果沒有明華章,明華裳肯定會懷疑鎮國公府內出了叛徒,說不定是二房、三房蓄意搞事,故意偷了畫像挑撥矛盾。但結合她突然身死和這段時間得到的線索,明華裳覺得,此事或許沒這麼簡單。

她之前一直關注在真假千金上,先是懷疑自己是誰,然後又懷疑明華章是誰,她從未想過蘇雨霽為什麼會上門。在她看來,蘇雨霽得知自己才是真千金後找上家門,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蘇行止明明說了,蘇嬤嬤沒有告訴蘇雨霽身世,他也未曾提及,那蘇雨霽是如何知曉的?

明華裳之所以認定是蘇嬤嬤調換自己孫女和公府千金,乃是夢境中蘇雨霽說的。而蘇雨霽的這個認知,又來自哪裡呢?

比鎮國公府還清楚十七年前換孩子一事的,除了王瑜蘭身邊的人,大概就是李家人了。章懷太子有死忠就有仇敵,想找到明華章的,何止一方。

明華裳不由構想,如果她沒有做那個夢,現在恐怕還在安安分分做鹹魚二小姐,不會加入玄梟衛,自然也不會認識蘇雨霽、蘇行止。而與此同時,蘇雨霽卻被人告知自己才是被調換的鎮國公府千金。

幕後之人想詐出章懷太子的遺孤,就添油加醋告訴蘇雨霽她的身世,並鼓動她上門尋親,以此試探鎮國公府的反應。蘇雨霽既不認識明華裳,還誤會養兄家為了讓自家女兒享受榮華富貴就蓄意調換她的人生,哪個人能忍受這種落差呢?她被多重背叛,情緒激動之下來鎮國公府揭露真相,也合情合理。夢境中的鎮國公明白這是敵人的陷阱,但他為了保護真正的遺孤明華章,只能順著蘇雨霽的話,一口咬定明華裳是蘇家的孩子,並要當場送明華裳走。是明華章過意不去,出手阻止,明華裳才免於被拋棄的下場。

可是他這樣做也將自己暴露於危險中,他背後的保護者立刻暗殺了明華裳。這樣一來,明華裳的身份似乎就坐實了,宮廷會覺得她才是章懷太子之女。因此,真正的遺孤得以瞞天過海,李代桃僵。

明華裳終於將一切串聯起來,原來,她也好,蘇雨霽也罷,都不過是上位者博弈中的棋子。幕後之人鼓動蘇雨霽時,不曾在意蘇雨霽的死活,另一方勢力殺死明華裳時,也沒有任何猶豫不忍。

明華裳嘆了口氣,身為棋子,憤怒、哀嘆這些情緒太累贅了,當務之急是保全性命。明華裳說:“蘇雨霽現在很危險,必須儘快找到她。你知道她平常會去哪兒嗎?”

蘇行止臉色凝重,沉眉想了會,說:“來到長安後,我每日要去御史臺應卯,沒多少時間和她相處,不太清楚她的行蹤。只知道她每日會去西市買新鮮瓜果蔬菜,家裡家外缺什麼,都由她一手操持。”

“每日會去西市……”明華裳喃喃,若有所思道,“那她肯定看到我的留言了。”

說著,明華裳回頭,看向矗立在水畔、黑漆寂靜的燈樓。蘇行止昨夜找了蘇雨霽一宿,急得食不下咽,他聽出明華裳似乎知道什麼的樣子,忙問:“怎麼了?你知道她在哪裡嗎?”

馬上就要到明華裳暗號中的時間了,如果她現在去燈樓,可謂自投羅網。但明華裳想到一無所知的蘇雨霽,握緊掌心,下定決心說:“我有個猜測,或許可以試試。蘇兄,你不要著急,如果我找到她,會勸她回家的。”

蘇行止哪聽得進去這種話,立刻道:“不用了,你告訴我她在哪裡,我去找她。”

明華裳淡淡搖頭,她抬眸一笑,彷彿前方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輕快道:“你去的話,她不會出來的。放心吧,我一定把她帶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