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戈 作品

第 201 章 正文完

他赤著的兩隻腳逐漸化為深色的樹皮,在山道上紮根,一身登峰造極的可怖修為,也在與煞氣的角力中急速流逝。

他身後的一干大妖俱是面色從容,笑意無畏地看著眾人。

少年灑脫地說:“我等本是長於少元山的妖族,受山脈靈氣蘊養,才能存活三百多年。與它同生共死,也是應當。這三百年間苦心修煉,而今還道於龍脈。只是我身後的這些孩子,終究還不諳世事,還要麻煩你們幫忙照養。”

一群孩童乖巧跟在他身後,睜著烏亮的眼睛四處張望,對這削人形骨的苦雨,好奇勝過於恐懼。

傾風迅速調整了心情,笑道:“我早說了,都認我做師父,或是入我陳氏,記在我師叔們名下。刑妖司定要好生撫養。”

貔貅不客氣地道:“想得好美!都搶走啊?我映蔚難道養不起嗎?”

也狐主也難得地柔和了表情,玩笑說:“隨我去平苼也不錯。我平苼城中多出君子。”

狐主身側走出一名大妖,化為原形,疾馳至少年身側,屈膝趴下,引幾名小童坐到背上,伏著他們往山下奔去。

了卻後顧之憂,少年長鬆口氣,說道:“無掛礙了。”

他回過頭問:“你們有什麼想說?”

曾收留過傾風幾晚的那位青年率先開口說:“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帶酒。我此生還沒喝過外面的酒,據說烈得更有江湖的味道。”

林別敘溫和一笑,爽快道:“先生既要,自然得為您取來。”

他身形急掠,快如奔雷,飛向不遠處的營帳,拎出一罈清酒,抬袖一揮,將其拋到青年手上。

青年仰頭痛快飲酒,喝了個酣暢盡意,不說好壞,將酒罈倒轉過來,對著地上一摔,瀟灑笑道:“別無所求,去也。”

他兩手掐訣,周身妖力迅速潰散,融入腳下山體。

霎時間,狂狼翻湧的煞氣往下矮了幾寸,自他腳邊,草木重綠,枯樹重春。

青年化為蒼松的原形,矗立在原地,又被幾縷根鬚纏繞包裹,緩緩拖向後方那棵頂立天地的神樹。

邊上一位美婦人兩手掐起一朵被雨水打得石頭的粉色小花,別在耳後,莞爾輕笑道:“想當年,我還想做人間最逍遙的劍客,只可惜後來,連人間的天也不再見過。”

她略帶悵惘地看一眼天色,未能看穿電光交織的厚重積雲。闔上雙目,身形化為無數瓣紛飛的紅花。

竟是一位修為比衍盈還要高上許多的花妖。

霎時間花雨鋪滿山道,遍野盈香。

花妖修為散盡,同被樹根拖回神樹。

少年笑嘻嘻地道:“留一線、留一線,不定還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呢?”

那位喜歡研究草藥的黑皮青年,嘴裡喃喃自語幾聲,不待眾人聽清,跟著捨身赴難。

一婦人恭敬行禮,溫聲開口:“請問先生,桃桃怎麼樣?”

“聽話著呢。”傾風用手指比了比,“長高了那麼一些。我最近在教她劍法,她竿頭直上,天資過人,不過總是悄悄偷懶,以為我不知道。”

婦人想到那畫面,不由失笑:“請先生多費心。”

兩手掐訣,也泰然自若地散去修為。

邊上的粗獷壯漢對著林別敘用力一揮手,主動道:“我兒子你不用說。我自己清楚。他沒磨得你們撞牆,已是乖巧收斂了。先生狠狠揍他便是。那小子確實不怎麼禁打,還望先生隔三差五地打一次,別日日都來。”

林別敘輕笑搖頭:“小子聰慧,一點即通,我何必打他?”

壯漢握住身旁婦人的手,晃了晃,催促道:“不是還有許多話想跟兒子說嗎?怎麼不說了?”

婦人拍了他一下,佯裝發怒道:“早都說過了,不必再說一次。說多幾句你又要念我煩人。我才不想最後還要落你幾句閒話。”

壯漢比手起誓,連連喊冤,恨不能一證清白:“我如何敢?在你面前皺個眉頭都不能,何時說過‘煩’字!”

二人深深對視,相望而笑。

更多是對著素昧蒙面的生人,沒什麼遺言好留的大妖。悄無聲息地一個個消失。

少年一臉曠達地與眾人談笑風生,神神秘秘地道:“你們別聽外面的妖如何貶低厭煩人族,妖族素來是很喜歡跟人族通婚的。血脈能覺醒,那便天生是妖。哪怕覺醒不了,起碼也是個普通的人。往前倒回三百餘年,還是人更瞧不上妖呢。”

直到身後再無他人。

少年依舊巋然不動地守在原地。

斜來的風雨毫無收斂之勢,山上那片平湖中的水也滿溢出來,朝著低矮的山崖下淌落,連成一段細小的瀑布。

等了片刻,眾人屏息之中,龍脈下的煞氣再次蠢蠢欲動,浮漲上來。

少年聽著耳畔四伏的龍吟聲,遺憾道:“有點調皮了啊,老龍兄。再不出來我們真得給你陪葬了。”

趙鶴眠摘下頭上斗笠,解開身上蓑衣,沐著雨水上前,豪放笑道:“當真是歲月如流。當年我入少元山,與你相會時,才不過是個後生小子,感覺天地都沒闖過,頭髮已白了一半。既然困在你樹下,萌你庇護一十餘年,今日也再陪你一段。”

趙鶴眠一身布衣,昂揚走向少年,行步之間,將少年曾贈予他的龍息歸還於山脈,又以遺澤竭盡全身妖力,壓制谷中煞氣。少年熱情招呼道:“好久不見啊老友……不,我是見過你,不過你還是第一回見我。有機會真想同你一起吃飯。你這混蛋每日在那樹下報菜名饞我,引得我流了多少口水?”
“這有何難?”趙鶴眠站定在他身側,從袖中摸出一枚大錢,氣虛無力地笑道,“我請客。吃得起家常便飯。山珍海味就算了吧。”

狐主頷首笑道:“大善。”

說罷也身體力行,抬手掐訣,捨去半數修為,投入那道溝壑。

狐主兩鬢的頭髮須臾間添上幾縷花白,面容中也爬出數道皺紋,他憔悴長吐出一口濁氣,笑容裡帶著超然物外的豁然,朝眾人點頭示意道:“老夫尚需牽引山下陣法。只能到此了。”

貔貅周身風雨不侵,見狀大笑兩聲,打了個響指道:“今日真是要做個虧本的散財童子了。雖有違我的行商之道,不過小爺確實暢懷。”

他轉頭朝著面容蒼白許多的狐主擠眉弄眼道:“老狐狸,往後記得也傳頌傳頌我的賢名,別再四處說我映蔚城裡都是騙子了,我們只是聰明得多!”

貔貅說著,周身散溢出一道明朗的金輝。那些主動避開他的暴雨,這回順利穿透了他身上那層無形的氣牆,兇狠撲打在他臉上。

貔貅甩了甩頭,依舊喝進一口雨水,一身華服也很快被打得溼透,氣質中失了兩分清貴,多了兩分江湖人的粗野。

狐主還沒開口,狐狸已在對面大聲喊道:“金毛老虎,不錯嘛!我爹說你心性單純,可錙銖必較,是個貪財到骨子裡的人,竟然是他看走了眼,以後小爺認了你做朋友,不必道謝!先前那群好漢都是誰?小爺為何從沒聽過?哈哈,但我人族這邊也有厲害的,等著瞧吧!”

他爬在一棵樹上,生龍活虎地揮舞著手臂,唯恐眾人關注不到他。

狐主:“……”

貔貅聽了他的誇讚並不高興,反氣悶道:“滾!讓我逮著你,我要拔你一尾巴的狐狸毛!”

狐主也笑罵道:“小子閉嘴!”

傾風揶揄道:“狐狸,你而今自認是我人族的啦?”

“咦……”狐狸回過神來,高聲反駁,“不——爹!我還是你兒子啊!”

眾人皆是鬨笑。

數月間一直瀰漫在眾人心頭的憂慮與焦灼已消失不見,有的俱是英雄相會的豪邁與放蕩。

生死當真無所懼,皆在談笑一念間。

一大妖高呼一聲:“我也來!”

……

白重景凝神注視著峰頂,看著一股股雄厚妖力閃現過後,煞氣一次次被逼回山脈,心臟被半懸在空中,七上八下地打晃。

情形比預想得更好,也比預想得更壞。

他不曾想到,妖境能有如此齊心一日,可以合力將足以滅頂的災禍削減過半。

然而許是山脈悟道,有逆天理,那條小龍到底還是缺一分機緣,或是舊傷太重,如此多大妖在旁護道,仍無法探得那一線生機。

天上風雨之勢更盛。

再拖延片晌,只怕龍脈氣機還是要徹底斷絕。

小火沸騰般的精神煎熬下,少元山上倏然傳出一聲淒厲的尖嘯,似垂死之人臨終時痛不欲生的哀鳴。

山腳處剛成活的一排樹林,以肉眼可見之勢枯萎下去,隨即又被捲入湍急的泥流之中。

煞氣以比之前更兇猛的姿態,紊亂上湧。

可山上已無能出手的大妖。

白重景雙手下垂,收回視線,零散的長髮上掛著細小晶瑩的水珠,沉浸在無力與陰鬱之中。

他身側那佝僂著脊背的老者嘴角帶著涼薄的冷笑,終是走出洞口,邁進雨幕,顫抖著伸出一手,指向少元山的峰頂。

白重景失聲叫道:“阿衝!”

山巔之上,被一眾大妖圍在中間的活屍傀儡,倏然軟倒在地,身形迅速腐朽,直至化為一架白骨。

與此同時,山底陣法中間的那枚妖丹,妖力得以暴漲。

都城的百姓們聽見一道極為熟悉的聲音,蓋過了天地間的晦暗風雨,在他們心中威嚴喝道:“生死在前,寸土莫讓!”

眾人莫名感覺一股悲壯的情緒湧上心頭,放肆痛哭,嘶吼著道:“生死在前,寸土不讓!”

隨著祿折衝那枚妖丹釋放出炙盛的光芒,徹底碎裂之際,萬民一齊驅動的法陣,緩緩將噴湧而出的又一波煞氣往下壓去。

雖然龍脈境況危矣,煞氣變得更為兇戾,不好掌控,最終只沉落回些許。

少年有所感知,望向山腰處,臉上漾出一個微笑,越笑越是歡快,最後咧著嘴角,右手往上一抬,迎著猛烈的風雨,將那庇護眾生的蒼勁神木再次拔高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