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渡 作品

番外(完) “前世。”

   115

    平行時空-前世。

    茶室裡,普洱茶散著淡淡的陳香。

    宋茵坐在茶桌前,頭髮挽得一絲不苟,板起臉時嚴肅得像正在學校訓人的教導主任。

    即使看向屋子裡低聲抽噎的小孩兒,也沒讓宋茵臉上的神情稍顯柔和。

    “你——”宋茵肅著臉,肅著聲,說出了一句和形象不太相符的話,“還是能繼續住在家裡。”

    管家心下詫異。

    老夫人居然也會說出留人的話,再一想昨晚先生差不多的態度又感慨似乎不該驚訝。

    雖然她和梔梨小姐也沒說上幾句話,但這麼多年看人的眼光還算不錯,梔梨小姐單純善良,完全不像夫人那般算計。

    依著先生昨晚的話來看,先生也不是短短几天就對梔梨小姐有了什麼親情,而是認清了夫人的性格品行,一旦梔梨小姐被夫人帶走難保不被虐待。

    先生說,他們家裡不缺一雙筷子。

    梔梨用手擦了擦眼睛,小聲抽泣,“要不是我給哥哥拿了有花生的東西,哥哥不會過敏也不會差點死掉。”

    被媽媽帶來家裡的當天,梔梨就從媽媽口中知道外婆說的很遠的地方代表死掉,人死掉的話就再也見不到了。

    哥哥也差點死掉了,差點再也見不到宋奶奶和蔣叔叔了,躺在病床上的哥哥看起來很難受,比她從前發燒還要難受。

    她為什麼要給哥哥有花生的東西,她為什麼不告訴哥哥里面有花生。

    梔梨眼圈通紅,愧疚得用小手不停地揪衣襬。

    宋茵睨了一眼旁邊的管家。

    管家忙從木盒裡抽出紙巾,遞給梔梨,柔聲道:“梔梨小姐,別哭了,這件事也不是你的錯。”

    梔梨低著小腦袋瓜,扎的馬尾還漏了幾根髮絲,頭繩綁得也松,明顯是小孩兒一個人照著鏡子扎的頭髮。

    頭髮扎得亂,可是小孩兒長得粉雕玉琢,也顯得臉頰上那道劃痕很突兀,聽說是在親戚家被打了才留的疤。

    前些天,管家特地找了很好用的祛疤膏給梔梨,小孩兒應該有每天乖乖擦,這疤瞧著比剛來家裡時輕了許多。

    “是我的錯,那是我親手給哥哥的東西。”梔梨接過紙巾,抿抿唇,“謝謝管家阿姨。”

    梔梨握著紙巾,抬起小臉直直地望著宋茵,“宋奶奶,我還是想和媽媽一起離開。”外婆說過,媽媽是個好人,那媽媽一定是和別人學壞了,她不能扔下媽媽一個人,那樣外婆知道了肯定很難過。

    而且——

    梔梨垂下眼,她聽過媽媽和別人打電話,說只要能把她留在這個家裡,媽媽就能有很多機會從這個家裡拿錢,她不能讓媽媽繼續壞下去。

    離開茶室前,梔梨突然停住腳步,回過頭,很小聲很緊張地問:“宋奶奶,您討厭我麼?”

    梔梨來蔣家的第一天就覺得被宋奶奶,蔣叔叔和蔣哥哥討厭了,他們都不笑的,所以梔梨也繞著他們走,可是宋奶奶在她做了錯事後還願意讓她住在家裡,不像舅舅和舅媽總說要把她扔出去。

    宋茵不悅道:“誰說我討厭你的?徐輕盈?”

    “不是。”梔梨很執拗地問道,“宋奶奶討厭我麼?”

    宋茵聲音冷淡,“不討厭。”

    一個率真單純還有點內向敏感的小孩兒,無緣無故為什麼會討厭?

    話音剛落,宋茵看著門口的梔梨,神情稍怔。

    在他們家一直內向不怎麼笑過的小孩兒,倏地彎起那雙烏黑的杏眸,揚起了燦爛的笑容,像灑了糖分,很甜很軟。

    直到梔梨離開許久,宋茵似乎還能看見那個甜津津的笑。

    “老夫人,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梔梨笑得這麼開心。”管家嘆了聲氣,苦笑,“這才多久,梔梨小姐像一下子就長大了。”

    宋茵拿起茶杯想喝口茶,卻沒了胃口。

    認真算起來,宋茵和梔梨說過的話兩隻手都能數得過來。

    在宋茵的印象裡,梔梨這個小孩兒很乖巧很安靜,吃飯的時候,什麼菜放在前面就吃什麼菜,從來不會夾遠一些的菜,本來她還想讓梔梨和蔣越瀟一樣上些輔導課,誰知被徐輕盈說成了嫌棄梔梨上不得檯面。

    從那之後,宋茵就很少再見到梔梨,彷彿有她在的地方,梔梨就會躲開,生怕糟了嫌棄。

    宋茵閉了閉眼。

    徐輕盈那麼個品性怎麼會生出梔梨這樣的小孩兒,就算猜到梔梨和徐輕盈離開不會過得多好,他們家也沒什麼立場留下梔梨。

    世界上不幸福的小孩兒有很多,總不能見到一個就讓一個住在家裡。

    宋茵慢慢地睜開眼,指腹摩挲著茶杯。

    她也想不明白剛才怎麼會在見到梔梨小聲抽噎時,說出你也能繼續住在家裡的話,大抵是罕見的同情心作祟。

    梔梨和媽媽離開那天,烏雲密佈,天氣預報說有暴雨。

    宋茵站在臥室窗前,看見梔梨被徐輕盈力氣很大地拽著離開,身上揹著梔梨來家裡時帶來的小包袱,有些舊了,也有些髒了。

    “汪!汪!汪!”閃電嘹亮叫著,矯捷地飛奔至大門,隔著大門朝逐漸走遠的梔梨著急地喊叫,“汪!!!”

    宋茵偏頭問管家,“蔣越瀟呢?”

    管家:“小少爺剛打上點滴,還在睡覺。”

    本該在睡覺的蔣越瀟,冷不丁從夢中驚醒。

    他用沒扎針的那隻手拿過點滴瓶就跳下床跑到陽臺,冷著一張小臉望向走出大門的梔梨,望著在大門後汪汪直叫的閃電。

    一個能借著小屁孩的手算計別人的親媽,以後指不定怎麼對付小屁孩。

    蔣越瀟想到這,皺眉坐回床沿。

    他才不是關心那個小屁孩,純粹是厭惡徐輕盈,他厭惡徐輕盈,自然也見不得徐輕盈欺負別人!

    對。

    就像他看不慣徐輕盈,所以錄節目時徐輕盈讓他在一旁待著,讓梔梨一個人洗菜,他偏要過去和梔梨一起洗菜,才不是看梔梨小小一團縮在那裡很可憐。

    “嘶。”手背上傳來一陣刺痛。

    蔣越瀟低頭一看,臉色木然。

    他剛才起床太急又用手舉著點滴瓶扯到了滴管,導致手背上扎的針挪了位置,這會兒鼓出一個小包。

    第二天,在公司處理工作的蔣彥恆就得到屬下的彙報,他家裡那個才八歲的臭小子居然學會找人調查別人了,調查的還是徐輕盈。

    “老闆,我們——”

    蔣彥恆屈指敲了敲桌面,漠然吩咐道,“幫他查。”

    徐輕盈算計蔣越瀟過敏休克,他們家怎麼可能輕飄飄放過,但徐輕盈非說她不知道蔣越瀟花生過敏,有意和無意完全是兩個概念。

    特助點頭,“老闆,小少爺還讓我們查了下徐家的其他親戚,似乎是想找合適的人收養徐梔梨。”

    辦公室裡沉默良久。

    “查。”

    特助離開,關上了辦公室的門。

    蔣彥恆將鋼筆放在桌上,起身走到窗前,神色冷淡地俯瞰大廈底下的車水馬龍。

    查徐輕盈情有可原,讓人配合蔣越瀟查徐家親戚收養梔梨,這種對利益收穫毫無作用的事情他從前根本不會做。

    “奇怪。”蔣彥恆微眯了長眸。

    他也不是沒見過比梔梨還慘的小孩兒,怎麼就記住了這個孩子?

    窗玻璃上映出蔣彥恆模糊的冷峻輪廓,看著看著,他彷彿看見了回家那天第一次見到的梔梨。

    小孩兒兩手拘謹地背在後面,劉海下一雙杏眸明亮烏黑,看見他時,努力了半天才勉強地牽起唇角,露了一個還算笑容的笑容。

    那天見面應該給個紅包。

    蔣彥恆腦海裡驀地冒出這麼個想法,連個紅包都不給,未免太不紳士。

    蔣越寒回國當天,莫名其妙地被他堂弟一臉冷酷地派了任務,讓他找藉口名正言順的幫一個叫徐梔梨的小孩兒,還不準說他姓蔣。

    蔣越寒:“???”

    這年頭還流行做好事不留名了?

    誰知,他剛和堂弟分開又被他三奶奶交代了一句,許出去的人脈和金錢直接從他三奶奶這邊走。

    蔣越寒:“……”

    原來我們真的不姓蔣,而是姓雷,雷鋒的雷。

    任勞任命地幫了幾天,蔣越寒就被他堂弟問煩了。

    “堂弟。”蔣越寒將洗澡時摘下的銀色半邊眼鏡重新戴回鼻樑,斯文的臉上掠過無奈,“我重複很多遍了,我從來也沒有許諾給梔梨租什麼年租百萬的辦公樓。”

    梔梨一個五歲小孩兒,他吃錯藥才會許諾租辦公樓這種目前看來很不切實際的東西。

    蔣越瀟皺著小酷臉回了臥室,推開往他手裡遞飛鏢的閃電,兀自糾結。

    既然他堂哥沒許諾給梔梨租辦公樓,他這兩天怎麼總做夢和池宙搶著給梔梨租辦公樓?

    夢裡,池宙租下一層,他也立刻租下一層而且砸下上學期間賺的所有錢一口氣租了十年,結果,池宙竟然也給梔梨租了十年辦公樓。

    蔣越瀟硬生生氣醒了。

    夢見梔梨也就算了,為什麼還會夢到和他搶梔梨的其他人!

    “難道我這些天太關注梔梨才做的夢?”蔣越瀟仰頭躺回床上,望向牆上的視線頓了頓。

    夢裡的臥室似乎有一副畫,他在夢裡很寶貝那幅畫,櫃子上似乎也有什麼東西,像石頭,但他睡醒就記不住了。

    蔣越瀟拿起一旁的枕頭蓋在臉上,悶聲道:“麻煩!”

    可能真的日有所思也有所夢,這天晚上,蔣越瀟又做了夢,零零碎碎,讓他串不起來,偏偏某些小事刻在了腦海裡。

    翌日,蔣越瀟伸腳扒拉閃電時,眼前閃過捧著草莓小蛋糕的梔梨;看見危叔的兒子危良時,眼前閃過懷裡抱著一束薰衣草的梔梨;途徑前院的草坪時,眼前又閃過他幼稚地一次次朝徐輕盈和蔣彥恆踢雞毛毽子的畫面。

    那個雞毛毽子五顏六色,鮮豔繽紛。

    蔣越瀟煩躁地一腳踢開草坪上的小石子,“我怎麼可能做這麼蠢的事情!”夢裡和現實果然是反的,他們家不會一起踢毽子,徐輕盈也沒夢裡那麼討喜。

    下午,回到別墅廳裡。

    蔣越瀟抬起頭望著牆上掛的一幅草書,夢裡,這裡掛了一幅全家福。

    全家福裡,他奶奶坐在中間,閃電趴在前面,二十來歲的他和梔梨坐在他奶奶兩邊,再往後則是徐輕盈和單手攬住徐輕盈的他爸。

    管家見蔣越瀟看了牆上的草書許久,出聲詢問:“小少爺,你喜歡這幅畫?我讓人摘下來放你臥室裡?”

    “不用。”蔣越瀟兩手插兜走上樓,走了幾步,回頭看了眼牆上的草書,撇撇嘴,“這草書真醜。”

    管家:“???”

    ——

    梔梨再次來看徐輕盈時,在大學畢業的那年。

    走廊裡,偶爾能碰見情緒反覆無常的病人和壓著他們的護工。

    梔梨在門口停下,從門上的小窗往屋子裡看,一床一窗一桌。

    徐輕盈身上穿著病號服,坐在窗前望著樹上綠葉間的鳥雀,臉上神情是梔梨很長時間不曾見過的平靜。

    從蔣家離開,梔梨和徐輕盈住在一個老小區的屋子裡,什麼賠錢貨,掃把星的形容從徐輕盈口中聽過許多,也見過徐輕盈許多次歇斯底里。

    在徐輕盈被判定精神疾病的當天,梔梨在外婆的墓碑前坐了一下午。

    “外婆,蔣叔叔說媽媽做了錯事就要負責。”

    “外婆,我好像學壞了。”梔梨看著墓碑上的照片,說出了心裡話,“我一點也沒有不捨得媽媽離開,還有些……”解脫似的輕鬆。

    病房門推開。

    徐輕盈看了一眼,再次低頭撕著手裡的紙張,嘲諷道,“你又來了,向蔣家人證明你多善良麼?”

    梔梨沉默地坐在床邊。

    兩年前,她才發現從前被她給過一顆糖就熱情幫忙活像個騙子的大哥哥也是蔣家人,大哥哥是蔣越瀟的堂哥,也是蔣越瀟派來的大哥哥。

    現在,梔梨偶爾會帶禮物去蔣家看望宋奶奶和蔣叔叔,至於蔣越瀟,自從兩個人在大學重逢,他就越來越不愛聽梔梨叫他越瀟哥,天天讓梔梨獨獨叫哥就行。

    徐輕盈倒不知道梔梨和蔣家的牽扯,只知道她會進來是蔣家人讓她還債,還蔣越瀟休克的債,那麼梔梨來這裡,肯定也會被蔣家人知曉。

    剛來時,徐輕盈鬧過罵過吼過,時間一長,人也麻木了。

    徐輕盈看見梔梨指間的戒指,突然問道:“你訂婚了?”

    梔梨摸著戒指上那個雕刻很細緻的綠翡梨子,應了聲,“上大學認識的學長。”

    “學長、學長。”徐輕盈喃喃唸完,手指撫過另一隻手空空如也的無名指。

    她也是在大學遇見的第一任丈夫,準確說這是她有預謀的接近,一個家世不錯的富二代,那家長輩不同意她進門也沒關係,等她生下孩子總歸有辦法。

    可是誰讓那家破產了呢。

    徐輕盈諷刺地笑了,她眼光還是挺好的,至少挑中的丈夫在離婚後也做到了前任就該像死了一樣不打擾你。

    “你當時真該留在蔣家,討好蔣家人,我也不會那麼打罵——”

    “我昨天夢見了外婆。”

    徐輕盈被打斷,頓住話頭,也停下了撕紙的手。

    梔梨笑了笑,“從小外婆就說媽媽很愛我,為了讓我過得好在外面很辛苦地工作賺錢,我也很堅信我有一個很愛我的媽媽,那天被您從舅舅家帶走,我很開心。”

    “我在夢裡和外婆說,外婆,你說錯了,我媽媽不愛我。”梔梨抬起眸,聲音很輕,“媽,以後我不會再來看你了。”

    病房的門關上,屋子裡就剩下了徐輕盈一個人。

    幾分鐘後,徐輕盈像終於反應過來,猛地揮手將桌上的碎紙掃在地上,在紛飛的碎屑裡神經質地大笑,“梔梨,怪就怪你不會投胎,你投不到一個真的愛你的媽媽肚子裡,要是有下輩子……”

    “算了,哪怕有下輩子我也不可能多愛你,你還是換個媽吧。”希望那個媽不會被你聯合外人送進精神病院。

    這邊,梔梨剛走出院門就看見池宙從遠處跑過來,額頭沁著點兒薄汗。

    “你上哪去了?”

    “冰淇淋。”池宙將揹著後面的手伸出來,一手拿著一個冰淇淋,“香芋味和草莓味,想吃哪個?”

    梔梨接過草莓味的冰淇淋,“吃這個。”

    林蔭路上,兩個人並肩往公交車站走,池宙本來想開車來,但梔梨突然很想坐公交車。

    “池宙,我們下個月去旅遊吧?”

    “行啊,我先做小吃計劃。”池宙說完,輕嘖一聲,“你記得保密,否則蔣越瀟很可能打著你哥的名頭來三人行。”

    梔梨吃了一口草莓味的冰淇淋,忍不住笑,“我爭取。”

    陽光傾瀉,墜入暮色的長街上,兩道影子被拉得很長,空氣中混著甜甜的草莓味和香芋味。

    ——

    平行時空-今世。

    “媽媽。”梔梨在家裡吃完飯,像小時候那樣抱住徐輕盈,撒嬌道,“我今晚想和媽媽一起睡。”

    剛出差回來正用平板處理事務的蔣彥恆:“……”

    徐輕盈輕柔地拍了拍梔梨的背脊,“行啊,媽媽好久都沒和你一起睡了,寶寶想一起睡多久都行。”

    “咳。”蔣彥恆清了清嗓子。

    梔梨笑起來,“那不行,我爸肯定會吃醋。”

    要不是昨晚在夢裡她和媽媽吵架說什麼再也不會去看媽媽了,她才不會挑爸爸出差回來第一天搶著和媽媽一起睡呢。

    那個夢太可怕了,她必須和媽媽睡一晚上壓壓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