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發

“鄒虎是王和保的侄女婿,在巡城御史的任上做了有三年了。”

李崇看向宋離笑了一下:

“都說直廷司連朝臣納了幾房妾室都清楚,這鄒虎人秉性如何?督主不妨多說些。”

“巡城御史雖然只有五品,不過鎮壓械鬥,維護京城治安,抓捕盜賊都有它一份職責在,也因此這個官職雖然官位不高,不過底下的百姓卻分毫不敢得罪,所以這也算是一個肥缺。

肥缺盯著的人便多,所以巡城御史能做長久的不多,這鄒虎做了三年已經算是長的了,此人好喝酒,好女人,若是臣沒記錯,這府中的小妾應該已經排到四十多了。”

我艹...李崇最是看不上這種人,眉頭皺的死緊,直接撂下了手中的茶盞:

“巡城司有這麼一位御史,出了梁濤那樣的人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幾人他也算是都瞭解清楚了,看了看時間開口:

“給朕束髮。”

也該見見外面的幾人了,李崇起身走到內室,宋離的心口卻忽然湧上了一股熟悉的絞痛,身上忽冷忽熱,像是有螞蟻在鑽一樣。

他的臉色頃刻間便白了下來,他的呼吸聲粗重,想起了今日是十五,身上的毒每月這一天的晚上都會發作一次。

只是次次都會提前一些,卻沒有想到此刻還未天黑,這毒便發了起來。

身上此刻已經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的眼前開始明暗交替,指甲幾乎掐進了肉裡,勉強維持著清明,他撐著桌案起身,對進了屋內束髮的人開口,聲音暗啞甚至帶了隱約的顫抖:

“陛下,臣先告退。”

隔得有些遠李崇沒有聽出他聲音中的不對:

“督主也留下聽聽吧。”

宋離此刻不過是勉強支撐,耗了這麼多年,他也已經快到而立了,這個毒也越發壓不住了。

他想要再出聲說點兒什麼,卻終究被眼前的黑暗所取代,清瘦的身子如一顆松柏一樣倒下,帶的茶桌上的茶盞散落一地。

一旁的小太監顯然嚇壞了:

“督主。”

李崇也聽到了動靜,忙起身,就見廳中那人倒下的身影,他慌忙跑到了他身邊,喊著他的名字:

“宋離,宋離?叫大夫,傳太醫。”

“將人送到那軟塌上,去催太醫過來。”

之前他就覺得宋離的身體好像不太好,還想著叫太醫來給他看看,卻沒想到這人這麼快就直接倒在他面前了。

小太監忙將人抱到了裡面的軟塌上,李崇也跟了進去,目光盯著榻上的人,算起來宋離也算是他來到這裡打交道最多的人了。

平日裡瞧著積威甚重的人此刻閉著眼睛躺在榻上,臉上蒼白的一絲血色也無,胸口的起伏加快,給人一種每一次呼吸都有些費力的感覺,憑白多了一絲脆弱。

李崇也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有什麼別的病,不過如果不是特別嚴重的疾病,低血壓,低血糖倒是也可能導致人昏厥,趕緊吩咐了一句:

“去端一碗糖水來,要濃的。”

小太監立刻領命而去,很快一碗湯水便呈了上來,李崇直接端過了白瓷碗,用勺子舀了糖水就直接遞到了宋離的唇邊喂他,這一幕倒是讓張衝都愣了一下。

勉強喂進去了小半碗時太醫到了,進內室的時候卻都頓了一下,通傳的小太監急切的樣子他們都以為是陛下病了,李崇這才回身:

“免禮,過來給宋督主瞧瞧。”

太醫中有一位瞧著三十出頭的人上前,用手搭在了宋離的脈上,他一家都受過宋離的恩惠,對宋離的身體情況是知道的。

見他此刻暈倒心裡也是一沉,宮裡這些大人物之間的手段不是他能參與進來的。

半晌才起手回話:

“陛下,督主當寸脈急促,是內火攻心之症,風寒加之勞累過度才會暈厥,臣可為督主行針。”

李崇也沒太聽明白他的話,所以這是感冒了又太累了所以昏倒的?他抬手示意太醫醫治。

顧亭微微敞開一些宋離的衣領,銀針落在他的胸前和手臂上的幾處穴位上,幫他暫時壓制了毒性,過了半晌榻上的人才幽幽轉醒。

李崇見人真的醒了,也對太醫的說法信了兩分:

“你醒了?”

宋離的衣領敞開,透著有些嶙峋的胸膛,四肢百骸的鈍痛並未止歇,眼前依舊飄散著些霧氣。

但只是片刻那雙眼眸便已完全清醒了過來,在看到身邊人是顧亭的時候他心下定了兩分,開口卻還是難掩疲乏無力的聲音:

“陛下,臣失禮了。”

李崇擺了擺手:

“太醫說你風寒加上勞累才會如此,多注意休息,身子不比什麼都重要?”

宋離微微點頭,眼底有一閃而逝的溫潤和悲哀,顧亭垂首立在一旁也不敢插話。

“太醫去開了方子,先煎藥來。”

宋離卻開口:

“陛下,臣先回府就好,老毛病了,府中有藥。”

李崇看了看他,想著這人臉色一直也不太好,可能真的自己有藥吧。

“也好,張衝,你去備個暖轎。”

宋離被兩個小太監扶了起來,他雙腿無力,腳步虛浮難行,李崇在身後看著他有些滯澀的腳步心中也有些嘆氣。

宋離一路隱忍,直到從宮內的軟轎換到了西角門處自己的座駕才鬆下了心神,咳聲再也止不住,胸腔中的嘶鳴不斷,咳的甚至有些聲嘶力竭。

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胸前的衣服,喉間泛起了熟悉的腥甜,鮮血的血液順著他的唇角滑落,他也平靜地用白色的絲帕捂住了口唇。

任由那手帕被血液浸染,半晌他垂眸看著那血跡,這看著觸目驚心的紅色卻已經難再激起他對死亡的恐懼了,反而一雙眼越發清明,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李崇在宋離走後著人幫他重新束了發,終於將外面的幾人喚了進來,君臣都在相互打量。

李崇雖然還未親政,但是今天上午一次便斬了三十多人,此刻還能神色淡定地坐在上首,不露聲色,便已在氣勢上勝了一籌。

五位大臣都跪下請罪,雙手奉上了那幾條條陳,李崇倒是也沒有為難:

“都起來吧,喝杯茶,朕先看看摺子。”

因為他不準陳情,這摺子上的倒是簡明易懂,李崇看著摺子倒是發現這幾人的性格確實和宋離說的差不多。

葛林生資格老,性格好,上書措辭圓潤,卻還是直指要害,北郊之責責不在北郊自身,而是督查失責,縱兵為禍。

巖月禮的態度就要比他犀利一些,一言巡城軍平時便軍紀散漫,兵如流痞,此次不過是癥結激發,光整頓將官難以奏效,需從頭整頓軍紀。

二言,御史臺,直廷司,內閣失職,言語犀利,倒是個幹吏的模樣。

剩下的吏部侍郎魏忠,還有那個窩囊戶部尚書吳鄭太,一個是王和保的人,和鄒虎是一條船,一個是樹葉掉下都怕砸腦袋,那摺子上的沒一處敢說到點子上,不看也罷。

最後鄒虎的就不用說了,除了請罪他也沒有什麼好寫的。

李崇放下了手中的摺子,他在現代本就是幹審計的,也算居於高位,不說話的時候自有一種瞭然一切的壓迫感:

“朕還未親政,北郊之事原也該內閣擬旨,不過如今王首輔未歸,內閣只有二位大人,疏忽之下未曾細查也是有的。

天子腳下出了這樣的事實在讓朕大為震驚,此事需嚴辦,不如二位閣老就在此擬旨吧。”

鄒虎雖然是王和保的人,不過此等情況是誰也保不住的,再者巖月禮本也不喜歡王和保處處安插的做派,葛林生和巖月禮的意見很統一。

“鄒虎,縱容副官,兵士,奸.□□女,苛待百姓,鞭笞流民,按律例流放三千里,永不錄用。”

鄒虎跪下的時候腿都在發抖,能保下命來已經算是最好的結局了。

屋內剩下了四個人,葛林生上奏:

“陛下,此刻北郊交由督衛軍統領恐怕不妥,直廷司一在監察百官,二在保護聖駕安全,實在不宜插手難民安置一事。”

督衛軍是宋離的人,他從北郊回來,自然不能將那些難民再交到巡城御史的手中,由宋離安置後續,自然就換成了他的人。

他看向這位老資格的閣老,內閣和直廷司的矛盾不是一日兩日,想來葛林生也不喜宋離。

北郊的事兒是宋離捅到他面前的,現在鄒虎被流放,難民安置落在了他的手中,難道這就是宋離的目的?接下來必然是巡城御史的補缺,宋離難道意在這個位置?

他確實不傾向於將難民安置交給直廷司的督衛軍,因為無論什麼原因,助長宦官勢力都不是什麼好事兒:

“閣老可有好的人選?”

就在葛林生遲疑的時候,巖月禮開口:

“陛下,安置流民看似是個簡單的活,但其實處處掣肘,若要如梁濤一般當差自是簡單。

但若是真的要賑濟災民,免不得和各個衙門口打交道,就說這糧食,五大倉壓著,這難民營便沒法子,這棉衣,炭火也需戶部從庫中撥發。

所以臣以為應當派一位身份尊貴些的總領事宜,行事也便攜些。”

李崇看向巖月禮的時候眼底帶上了兩分欣賞,不愧是在六部走過一遍的人,他這話說的委婉,其實意思再通俗沒有了。

這是變相在說,現在各個衙門都不願意往外掏銀子,上面的政令好,到了下面的衙門口事兒可沒那麼好辦。

若是賑災的主官官小了,恐怕只有四處碰壁的份了。

“巖閣老想來已經有人選了吧?”

巖月禮拱手回道:

“陛下,臣以為焰親王是最合適的人選。”

李崇的手微微一頓,焰親王嗎?寧咎的那封信他還記得,那時的焰親王閻雲舟便是他愛的人,如今的這位焰親王又是他的姑父,世代掌軍的一品親王確實身份足夠貴重。

想來若是隻要這位王爺有心賑災,哪個衙門也不敢造次,這麼多年焰王府一直守著北境,他願意相信這份赤城。

“好,就依巖閣老所言。”

說完他再次看向兩人:

“如今內閣只你二人,朝政紛雜,恐有疏忽,朕看先不必等京查了,你們回去商量一下,擬個入閣的人選給朕瞧瞧。”

葛林生和巖月禮互視一眼,齊齊稱是。

此事一了李崇沒有再提他們在摺子裡寫到的賑災糧款吃緊一事兒,而是直接擺手讓人告退了,巖月禮欲言又止,不過還是退了下去。

李崇不是不關心這件事兒,而是在關心之前他必須清楚自己的家底,戶部的存銀,朝廷的開支,州府的稅收,五大倉的存糧,這些他需要親自查。

那個鐵公雞,或許是個很好的瞭解途徑。

此刻,宮外宋府的角門處,一個低調的深藍色轎子被抬了進去,轎子直到宋離居住的楓竹苑才落下,小廝撩起了轎簾,裡面的人這才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在宮中剛剛為宋離把過脈的顧亭。

管家宋才趕忙將人迎了進了院子,還未進屋,便能聽到裡面傳出的咳聲,顧亭快步進去。

屋內的地龍全開,一股熱氣鋪面,重重帷幔都被放了下來,顧亭解開了身上的大氅,待身上的寒氣散了散才掀開了帷幔進去。

宋離此刻已經換了寢衣,半靠在床頭上,手中捏著錦帕按著唇,咳得直不起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