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青木 作品

第 134 章

是從斷崖上掉下來時受的傷。




失重的剎那,他用身體撞開了那些橫生的樹杈。




他就是在那時受的傷,然後揹著她走了將近一夜。




“盡安……陳盡安……”




馮樂真覺得自己是冷靜的,是足以應對任何突發情況的,可此刻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得厲害。




陳盡安的眼皮動了動,馮樂真微怔,想將他扶抱起來,卻又怕碰到他的傷口。陳盡安睜開眼睛時,就看到她臉色蒼白,雙手無措地動了幾下,最後選擇握住他的手。




“盡安,盡安……”馮樂真見他醒了,連忙傾身上前,“你的傷是怎麼回事,你何時受傷的?”




“殿下。”陳盡安嘗試起身,卻發現身體已經動不了了,只能朝馮樂真笑笑。




馮樂真平白生出一股火氣:“你笑什麼?!”




“殿下別怕。”陳盡安還在安慰。




馮樂真怔怔看著他,眼圈倏然紅了:“陳盡安,你不準死,本宮不准你死。”




沒想到一向冷靜自持的殿下,竟然會說出這樣幼稚的話,這一刻兩人的身份好像顛倒,馮樂真成了無措茫然的那個,而他卻是包容的憐憫的,看著她時,像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




“你聽到沒有!”馮樂真還在執著於要一個答案。




陳盡安艱難而緩慢地點了點頭,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卑職有藥,卑職不會死。”




“你哪來的藥?”馮樂真皺眉。




“在懷裡。”陳盡安看著她的眼睛。




馮樂真一頓,驀地想起自己在斷崖下找他時,他似乎往懷裡裝了什麼東西。




“請殿下幫卑職拿出來。”陳盡安又道,大約是身體太虛弱,聲音不似從前清亮直接,反而透著一種婉轉的溫柔。




馮樂真當即顫著手去他懷裡找,有些泛涼的手指在身上摸來摸去,陳盡安閉了閉眼睛,又專注地看著她。




馮樂真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一塊比銅錢大不了多少的黑疙瘩,這東西看著像是什麼東西的根系,上面還沾著土。




“是龍膽毒,世上難得一見的好東西,性命垂危者服之能百歲無憂,沈先生找了多年卻從未找到,卑職的運氣還算不錯,”陳盡安看著她手裡的東西,語氣逐漸輕鬆,“殿下餵我服下吧。”




馮樂真卻一動不動。




陳盡安遲緩地抬起眼眸,似乎有些不解她為何還不喂自己。




“若真是這麼好的東西,你為何一開始不用?”馮樂真聽到自己冷聲問。




陳盡安沉默一瞬:“卑職是想留給殿……”




“陳盡安!”馮樂真倏然抬高聲音。




陳盡安沒有像從前一樣怕她生氣,卻也面露無奈:“名字叫龍膽毒,自然是有毒的,運氣好的話能百歲無憂,運氣不好一刻鐘內暴斃藥石罔效,卑職還要帶殿下去周家村,不到萬不得已,不想賭。”




馮樂真握著黑疙瘩的手倏然收緊。




“殿下,卑職真的支撐不住了,”陳盡安呼吸越來越淡,眼眸也蒙上了一層水光,“就賭一把吧,求您了。”




馮樂真死死盯著他,卻仍然沒有動作。




“殿下,求您。”陳盡安聲音又軟了幾分,甚至透著幾分哀傷。




馮樂真低下頭,視線從他臉上挪開,卻又落在他小腹上,那裡插著一截樹枝,還在緩慢地往外滲血。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只有他們兩個人,她怕拔了樹枝會引起雪崩,便只能任由那截礙眼的樹枝留在他身體裡。




“好。”




許久,她還是答應了。




陳盡安默默鬆了口氣,在她的幫助下將那塊小黑疙瘩吃下。




“苦嗎?”馮樂真問。




陳盡安笑笑:“有點。”




馮樂真無奈一笑,笑容轉瞬即逝。




等待藥效發作的時間,突然變得漫長而沒有盡頭,陳盡安還躺在地上,呼吸越來越弱。馮樂真趴他睡過去,便低聲與他說話:“你這次立了這麼大的功,等回去之後,想讓本宮賞你點什麼?”




“什麼都行?”陳盡安果然回話。




馮樂真笑笑:“嗯,什麼都行。”




陳盡安盯著她看了許久,眼皮越來越重,卻還不忘回應:“多謝殿下賞賜。”




“本宮還沒賞呢,”馮樂真捏了捏他的臉,“謝恩的話等賞了之後再說。”




“已經賞了。”陳盡安回答。




“什麼?”馮樂真沒有聽清,低下身又湊近一點。




她散落的頭髮也跟著落下,無意間掃過陳盡安的眼睫,陳盡安閉了閉眼,重新看向她。




“殿下已經賞了。”他的聲音愈發虛弱。




馮樂真這回聽清了,失笑:“本宮何時賞的?”




“剛才,”陳盡安也揚起唇角,“卑職……還是第一次這樣光明正大地看殿下,還看了這麼久。”




從第一次相見到現在,身份永遠是他們之間的鴻溝,他在溝這邊,每日裡嚴守著不能直視主子的規矩,即便是面對面,也要垂著眼眸。




在長公主府做了二年雜役,又在她跟前做了四年貼身侍衛,七年的時光,他視線裡的殿下永遠是背影,是側顏,是晃動的裙襬和精緻繁複只露出一點點的繡鞋。他永遠低著頭,永遠在偷看,那些大不敬的心思,永遠藏得妥帖。




這還是他第一次無視鴻溝,正面的,長久的,坦然地……看她。




“卑職……”陳盡安又一次閉眼,過了好一會兒才艱難睜開,“滿足了。”




流了太多血,腦子已經不會轉了,整個人都輕飄飄的,難以再遮掩什麼,於是那些昔日深藏的秘密,就這麼透過看她的眼神,猝不及防攤在她面前。




馮樂真怔了怔,回過神後第一次覺得自己這樣蠢,竟然從未看透他的心思,又或者說,她從未想過去看透他。他就像一塊石頭,需要時可以作各種用途,不需要時就那麼靜靜地待著,等她下一次想起他。




就像一塊石頭,




就像一塊石頭……永遠在那裡,永遠為她所用,她覺得安心,認為一切理所當然,卻從未想過即便是救命之恩,何以能讓他付出這麼多,相互支撐著走來的日日夜夜,定然有別的什麼,一直支撐他到現在。




只是她卻從未想過這些。




一刻鐘的時間漸漸過去,陳盡安的呼吸慢慢均勻,臉上也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笑意:“殿下,卑職撐過來了。”




馮樂真低著頭,默默握緊他的手。




“可惜身上的傷太重,也沒有力氣再往前走,只能辛苦殿下獨自走完剩下的路了,卑職就在這裡等著殿下,等殿下來救我。”陳盡安低聲道。




馮樂真靜默許久,再抬頭露出一點笑意:“好,那你等著,本宮很快就回來救你。”




陳盡安答應一聲,看著她艱難從地上爬起來,忍著腳上的劇痛一瘸一拐往周家村的方向去了。他緩慢地呼出一口氣,正要閉上眼睡一會兒,馮樂真又突然折了回來。




“殿下……”




疑問還沒說出口,馮樂真已經單膝跪下,捧著他的臉吻了上去。




唇齒廝磨,陳盡安閉上眼睛,昏沉沉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幻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