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怡河兩岸白雪茫茫,仙遊宮內處處玉樹瓊枝。
此次巡遊收穫頗豐,昭都附近屯田一事進展更是頗快。
但行宮內的氣氛卻並不輕鬆。
流雲殿外,就連前來送奏報的官員,都下意識放緩了腳步。
……
暗色描金的幄帳自木架上垂落,將床笫隔成了一方獨立的空間。
三米見方的矮榻旁,一尊青銅博山爐正靜靜燃著安神的香料。
病來如山倒。
江玉珣也不知道自己這一覺睡了多久。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有些迷茫地望向幄帳頂端的飛鳥紋。
……這是哪裡來著?
江玉珣的腦袋如灌了鉛一般沉重。
他呆呆地眨了眨眼,正努力回想之前發生的事,耳邊忽然出來一陣細響。
幄帳不知道被誰輕輕拉了開來。
一縷陽光順著縫隙落了進來,江玉珣下意識皺眉艱難地朝帳外看去。
一片玄色衣襬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啟稟陛下,江大人的燒還未退,今天下午依舊似醒非醒的。”
“呃,不過江大人用藥很配合,預計明天,或,或許就能退下來了。”
太醫的聲音忽遠忽近,聽不怎麼真切。
眼前的景象更是直泛重影。
頓了幾息後,江玉珣燒到昏沉的大腦終於反應過來——眼前的人是應長川。
下一秒,忽有人俯身輕輕地觸向他的額頭。
寒意自那處散開,燒得暈頭轉向的江玉珣想起什麼似的艱難地抬起手,輕輕向對方觸去。
“……咳咳,陛,陛下……臣的…劍……”
燒了許久的他聲音都變得沙啞,聲音含含糊糊聽不怎麼真切。
江玉珣一開口,就把守在一旁的太醫嚇了一跳:“陛下,江大人雖還在說胡話,但,但已經比上午好多了。”
語畢,忍不住抬手擦起了額間的冷汗。
說完那句話後,江玉珣又起了睏意。
可他仍強撐著睜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朝天子看去,似是在期待對方的答覆。
他眼圈和鼻尖還泛著紅,眉毛也因難受而微蹙在一起。
落在應長川的眼裡,就像是被霜打雨淋過般蔫巴巴的。
身著玄色深衣的天子並沒有理會太醫,而是輕聲對江玉珣說:“好,孤知道了。”
誒……
江大人說了什麼,陛下便知道了?
太醫愣了一下,不解地朝幄帳內看去。
得到滿意的答覆後,江玉珣再一次沉沉地闔上了眼睛。
在意識變得模糊之前,他終於想起……此時自己,似乎正躺在應長川寢殿的偏殿之中。
過了幾息,天子緩緩起身從屋內走了出去。
太醫隱約聽到應長川將玄印監喚了出來,並吩咐他們去尋一把輕劍。
原來江大人是在找他的劍!
聞言,守在這裡的兩名太醫不由對視一眼。
那樣模糊的聲音陛下竟然都能聽得出來?
-
與此同時,聆天台。
月鞘山的山道上的白雪,被馬蹄踩得烏黑、斑駁,再沒了往日的縹緲之氣。
雪還沒有停,但仍有數百名百姓從山下而來,將聆天台團團圍住。
他們三五成群圍在一起,小聲議論著這陣子發生的事。
說完後又將視線落向了不遠處的聆天台。
“今日聆天台真要處死巫覡?”
“昭都都這麼傳,應該不會有假吧……”
“自然不會有假!一會會有官兵帶他們腦袋出來示眾的,且等著看吧!”
……
不僅這群百姓,今日聆天台外還多了不少官兵駐守。
這是它創立數百年來的頭一回。
數百支蠟燭將位於聆天台最深處的祭臺點亮。
祭臺上的血汙與狼狽瞬間無所遁形。
“……呸!商憂你若是有本事的話,便走出祭臺到外面看看,”渾身是血的巫覡一邊大笑一邊瘋狂怒罵著,“現在聆天台裡裡外外全是官兵,你的一言一行全在皇帝的監視之下了!你退讓了這麼些年,便退讓出了個如此境地嗎?”
應長川不但以“江玉珣被擄”為由頭肆無忌憚地在聆天台大開殺戒。
甚至在那之後還光明正大地將官兵派駐於此,說是要“幫”司卜維持穩定,防止再有人生出二心。
聆天台內原本站在商憂這邊的巫覡們,雖然也知道這不過是個藉口罷了。
但是聽了這番言論,心中仍難免生出芥蒂。
死到臨頭,祭臺上的巫覡說話愈發大膽:“商憂啊商憂,現在連我都忍不住懷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在憑藉此事,以朝廷之力排除異己了!”
商憂沒有說話,只顧擦拭手中法器。
祭臺之下,還跪著十幾名正在渾身發抖的巫覡。
他們口中不斷念叨著:“饒命,饒命……”
半晌後,商憂終於緩緩抬頭,語氣平靜道:“巫覡大人,說完了嗎?”
話音剛落,祭臺外傳來一陣鐘鳴。
數百名身著淺灰色法衣的巫覡魚貫而入。
並與往常一樣圍繞祭臺而立,伴著鐘聲戴上面具跳起了儺舞。
這一次,眾人的腳步格外沉重。
祭臺邊的燈火搖個不停。
手持法器的商憂緩步走上祭臺,按照應長川當日的口諭,雙手舉起玉劍。
祭臺上,年老的巫覡的身體不由重重地抖了一下,顏色瞬間變得鐵青。
幾息後,他終於伴著一陣濃重的血腥味厲聲哀嚎道:“玄天無眼啊——”
祭臺邊的儺舞也停了一瞬。
耳邊的哀嚎、鼻尖的血腥無時無刻不提醒他們:就算是巫覡,也有可能被送上祭臺。
聆天台已在不知不覺中變了樣。
-
半個時辰過後,身著鉛白色法衣的商憂自甬道內走了出來。
他身上帶著濃重的血腥味。
甫一出門院內的羚羊便四散而去。
“司卜大人,當心著涼。”一名巫覡快步上前,為他披上鹿皮外袍。
說完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商憂一眼。
見他面色凝重,眉間滿是躁意,那巫覡立刻低聲罵起了江玉珣。
誰知商憂的腳步忽在此時一頓。
未來得及移入室內的茉莉,早已凍死在這場雪中。
商憂低頭看了一眼枯死的花枝,終於忍不住輕輕閉上了眼睛。
聆天台能走到今天這地步。
除了靠江玉珣外,也少不了應長川的配合。
商憂忍不住回想起了大司卜死的那日。
羽陽宮內戒備森嚴,風吹草動全在應長川的眼皮之下。
身為當事人,商憂再清楚不過——
假如由朝廷動手殺大司卜,不但會引起各方不滿甚至反噬,更難得到聆天台上捐的白銀。
當日昭都羽陽宮內,是應長川絕對是故意給自己“機會”,令自己殺了大司卜的。
除此之外……他更想借此事分裂聆天台。
如今看來,應長川的目的早已達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