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九齡 作品

第 109 章 周大珏連寒暄都沒...


 丁逢小而乾的身子罩在寬大的太監袍服中,他站在沈持對面,晃眼一看,彷彿是洗過的衣裳晾在低矮的衣架上:“話兒都帶到了,咱家不敢多留,告辭了沈大人。”

 沈持送他出去:“那在下便不留公公了,公公慢走。”

 送到門口,丁逢說道:“沈大人留步吧。”沈持拱手目送他走。

 誰知道就在這時候,他又忽然回過身吏部選了光祿寺少卿周大珏前來接任黔州知府,很快就要發公文了。”

 周大珏。

 這人是祿縣人,是沈持的同鄉,在當年是出了名的神童。

 “多謝公公告知。”沈持微微笑道。

 這是告訴他快要離黔回京了嗎。

 送走丁逢,沈持回到府衙將丁吉送的禮檢查一遍,滿滿一大箱子都是京城的一些土儀特產,精挑細選給足了心意,又不值什麼錢,讓收禮者不會落下詬病,人情世故做到極致,叫誰都挑不出一點兒毛病來。

 “大人,”趙蟾桂問他:“這個咱們收下?”

 沈持眸光微動:“挑揀一些送給韓大人,餘下的分給其他人。”

 趙蟾桂拿出本子,一樣一樣記下來。

 沈持則在寫信,五月份從祿縣出了銅仁縣硃砂礦的事情,又說了黔地的風土人情,拉拉雜雜寫了半天才擱筆。

 緘封后,他挑了一根雲紋紫金砂髮簪,打算一塊兒寄送。想了想又在信中添了一句“我與先生,夙期已久,廢話不多說啦。”,弄好後,他又給江載雪和裴惟寫回信,祝賀兩位摯友高中桂榜云云,每人附贈紫金砂文昌筆一支,三寸來長的大小,可把玩可當掛件,預祝二人在明年的春闈中早登科。

 ……

 最後一封信,沈持是寫給王淵的,他斟酌著詞句,從工部觀政到暫代黔州知府,向先生請教官場的種種事宜,一直寫到當晚的二更天,裝入信封之前掃一遍,沒有什麼感情似的,字裡行間都很理性疏離,他在心裡笑了笑:他跟王淵這才像師生,而同孟夫子,似乎更像父子。

 他手寫的這些信,與硃砂髮簪、小物件兒等等,明日將一道交給驛站,送到各惦記的人手裡去。

 信發出去後,沈持在休沐日帶了一回紫金砂髮簪,微服到街肆上去逛了一逛。

 紫金砂髮簪果然醒目,就那麼一會兒,不知多少人盯著他——和他的髮簪看。

 沈持面皮薄,受不住這麼多人看他,用自嘲“別在我身上發生看殺衛玠的悲劇”來掩飾他微微的靦腆,很快回府衙去了。

 沒幾天。

 “沈大人,”為他雕刻硃砂物件的王崧良忽然來了,見面就驚慌地跪地求饒:“沈大人饒命。”

 沈持:“……”這是出什麼岔子了。

 “王大哥不要著急,”他說道:“什麼事起來說。”

 王崧良跪著不敢起來:“沈大人,小人著實喜愛為大人雕刻的紫金砂簪,有一回酒後私自跟友人炫耀……不意小人昨日看到友人買了一根硃砂簪子,卻不知是誰偷偷在雕刻,小人不是有意的,求大人恕罪……”

 沈持心道:當朝又沒什麼支持產權保護法,沒有哪條律例說了別人不能模仿他的創意,這是怕什麼呢。

 還有,這些商家這麼敏銳的嗎。他只出去走了那麼一下下,他們就發現商機了。

 世間商品,大都抵不過“別緻”二字,尤其是日用品,在新奇別緻上做功夫,沒有不勝出的。

 但凡商人,都知道並深諳這個亙古不變的道理,因而很快推出了硃砂髮簪。

 “黔州府內,”他問:“購買硃砂這麼容易了嗎?”

 王崧良說道:“回大人的話,聽說如今市面上賣的是大萬山硃砂礦局的礦石,戶部少量向商行售賣的,不過……不如大人您那塊紫金砂好看。”

 戶部不傻啊,在售賣銅仁硃砂礦石之前先賣大萬山礦的,好的再囤一囤,日後銅仁硃砂礦多了,大萬山的未必能賣上如今的價格了。

 戶部那些老油條,比猴兒還精。

 沈持只是稍稍提醒了一下他們要預售銅仁縣硃砂礦,誰知道他們比他想的更雞賊。

 “王大哥起道:“沒事的,想怎麼雕刻就怎麼雕刻,本官不在意。”

 他不要什麼著作保護權。

 王崧良更害怕了,生怕大老爺不明著發作,暗地裡要他的命,一個勁兒叩頭:“沈大人饒命。”

 沈持:“王大哥,本官不騙你,真的沒事,快起完,他讓趙蟾桂又拿

了一些賞錢來給他:“日後本官若想要雕刻什麼物件,還要找王大哥你呢。”

 王崧良這才起來:“小人一定竭力而為。”

 沈持安撫他幾句,讓人把他送出門去。

 而後他對趙蟾桂說道:“趙大哥,你去外頭轉轉,碰到硃砂物件買回來一二,我要看看。”

 趙蟾桂應聲“是”出去了。

 他前腳走,後腳黔州府通判韓越來見沈持:“沈大人,銅仁縣縣令唐注報了一份農戶改商戶的名錄過來,大人請過目。”

 沈持:“一共有多少戶?”

 “一共是三十七戶,”韓越誠實地說道:“比下官想的多多了。”

 上個月銅仁縣縣令唐注來柬請示這件事的時候,他還在心裡頭笑話唐注是個酒鬼瘋子呢,覺得銅仁縣百姓沒有人回農轉商,幹這樣的傻事,沒想到竟然有這麼多戶數願意。

 而且自從看到了沈持叫人雕刻的紫金砂物件後,他猝然覺得,沒準銅仁縣的商戶日後會發達呢。

 當朝男女都愛美,豔紅的硃砂髮簪用來挽發,實在是看著太喜慶好兆頭了,要是價格公允,誰還願意用木簪,都追一時新鮮要買一根硃砂簪子來挽發的。

 烏髮紅簪,映著粉面桃腮……就算尋常人家買不起,青樓女子肯定會頭一撥買的,帶頭上自是比別人醒目嘛。

 她們最是喜歡新式樣的飾品。

 他深深佩服沈持。

 沈持:“是不少了。”

 “那下官就給唐大人批示了,”通判是管一府戶籍的,韓越說道:“同意這件事了。”

 沈持:“嗯,辛苦韓大人了。”

 韓越拿回文件去照章辦事。

 沈持:銅仁縣首批農戶轉商戶籍的這三十七戶人家,也算是有頭腦有眼光的。他覺得他們應該能吃到開礦的紅利。

 趙蟾桂趟了幾天市場,買了七八根硃砂簪子回來,是大萬山紅砂,純正的紅,不像紫金砂發紫微暗,更耀目喜慶了,但比較下來不那麼沉穩,更適合女子用,會將人襯得俏皮婀娜。

 “做的不錯,”沈持說道:“但願唐大人那邊也能這麼快。”

 早些出產品早些吸引顧客。

 沈持都沒想到的事情,他們只經他一提醒,便比他更雞賊了。

 很快,大萬山硃砂礦局多餘的硃砂礦石被賣一空,戶部開始給每州府買銅仁縣硃砂礦石的配額,額度是各省府硃砂行商們從前不敢想象的——太多了。

 他們奔走相告,日夜兼程來到銅仁縣採買硃砂,當然是先付一筆銀子,等著分批交付,戶部將預售玩得溜極了。

 給黔州府的配額,沈持將一多半給了銅仁縣,他想,唐註定是能成事的。

 ……

 他想了想:“趙大哥你再給我留意著,此後從銅仁縣出來途徑省城的客商,他們都帶了當地的什麼東西回去。

 這是唯一能知道到底有沒有商業流通的法子了。如果將那個地方產什麼,有賣什麼的,那這個地方的百姓過得不會太艱難。

 後世也一樣,比如提到永康就想起家裡的五金件都是它那邊產的,提到晉江就想到腳上穿的鞋子……如果這樣,說明他們產的商品流通性非常好,當地的商業定是十分發達的。

 沈持說道:“此雕刻的工匠很細膩,審美也很好,挺好的。”他覺得,隨著越來越多開採出來的硃砂礦流入市場,硃砂簪等飾品必然會稍稍流行一陣子。

 他很欣慰:黔地百姓日後能有這一項生意可做,也能稍稍彌補耕田不足的短處。

 “好的,”趙蟾桂一邊給他用籠子香薰衣裳,一邊說道:“我明日無事的時候就多外出。”

 他整理了一沓各縣官員的柬發到沈持的書案上:“大人,近來各縣官吏的書信是越來越多了。”

 沈持一封封拿起來看。

 如往常一樣,伏在書案上揮毫疾書,處理完滿滿堆放著的公文後已是深夜。他將茶水潑了,換成白開水來,喝著喝著忽然一掰手指頭,嚯,半年沒家裡的音訊了,阿月也不知道給他寫封信。

 誰知道這天夜裡想完,次日他就收到了沈月的:

 阿大哥說了親,是咱們縣陳家的女兒,咱爺瞧過那戶人家了,上下都是老實本分之人,以後不會惹出麻煩來牽連到哥哥你的。

 阿大哥不念書了,在縣城找了份抄書的工作,有活兒乾的時候就去抄書,無活的時候務農,倒也是個有營生的。

 阿二哥回書

院唸書去了,他像瘋了一樣,咱家人許久沒見過他了,只是聽夫子說,阿二哥跟換了個人一樣。

 阿秋哥還是老樣子,三更睡五更起,咱奶說他個子沒長起來,臉也難看,長著長著就長挫了。

 好多人媒,可是她都不同意,家裡人都怕她拖得歲數大了。

 旺財總是叼著你穿過的鞋子坐在門口發呆,它歲數大了,咱爺說它不定哪天就走了。

 爹的腿疾犯了,今年入冬之後忽然疼得無法走路,於是向縣衙寫了辭呈,文縣令說咱爹是為了祿縣負的傷,允他在家中休息,俸祿銀子照例發著,咱爹覺得這錢拿著有愧,全都給了縣中的老弱病殘,還時常夜晚去給貧苦的讀書人的添燈油……

 沈持邊看邊給她寫回信,他跟家裡人一向話不多,只說:讓他們做好準備,等他回京時候一塊兒走。

 寫完信他略有些煩躁:周大珏到底何時來接他的臨時攤子啊。

 時光悠悠又是一個月過去,十一月份的黔地與北方不同,寒意少,冬月窗外依舊雨在飛。

 但是溼得太難受了,儘管沒有天寒地凍,但沈持還是覺得穿什麼衣裳都不保暖,一天天跟住在陰冷的地牢裡似的,難得見幾次太陽。

 然而來往黔地的商行和商人並不見少,從銅仁縣那邊過來的,幾乎人人入住客棧都在談論硃砂,硃砂飾品,成風了。

 可沈持卻來不及去當地看看盛況,省內各縣官吏的柬每日還是如紙片一樣飛來擱在他的書案上,每每處理完就天黑了,時常有種分不清白天黑夜的錯覺。

 沈持想:在黔地當父母官不易,他為即將到來的周大珏深深捏了把汗,不知這位師出同門的同鄉,能不能在這裡過渡好呢。

 外放是日後升遷的階梯,這裡做出了政績,很快會被拔擢上去。

 本月二十九日,冬雨瀝淅,姜蘅攜邱長風路過黔州府,來府衙瞧了眼沈持,二位道長的拂塵上墜著紫金砂八卦鏡,更道骨仙風了。

 當日銅仁縣礦事暫時了結,散夥的時候,兩位道長說要去江西府龍虎山的道教祖庭雲遊,於是分道揚鑣。

 因為他們四處雲遊行蹤不定,且一去經年,是以沈持暫時沒有給兩位道長備紫金砂物件當禮物。

 沈持看到眼睛賊亮:“道長這個真大氣,誰給雕刻的?”

 這手工藝真不錯。

 邱道長挑挑眉頭:“貧道自己。”他們到了龍虎山後沒停留多久又折回銅仁縣,從那裡一路行來看到不少人帶硃砂髮簪,掛硃砂吊墜,心想手裡的紫金砂可比他們的硃砂好多了,絕不能浪費,於是刻了兩面八卦鏡掛著。

 沈持:“……”還挺會趕時髦的嘛。他心想:看不定給他們的礦石都被商行找工匠雕成飾品了。

 甚好,甚好,是他想要的。

 姜蘅笑起來鶴髮童顏:“沈大人在這裡還好嗎?”

 “姜道長別道:“快進屋來坐。”

 邱長風白他一眼:你跟我認識的早,怎麼反倒跟我師兄親熱得不行呢。

 恰好到了吃哺食的時間,沈持親自給他們二人倒水:“二位道長留下來吃飯吧,我去灶臺上看看有什麼吃的。”

 邱長風這才臉色稍霽:“沈富貴這是要親自下廚了?”

 沈持:“道長想要吃什麼,我來做。”

 邱長風:“隨便。”

 沈持:“……”

 姜蘅笑了兩聲:“貧道近來不想吃葷,邱師弟除了牛肉外什麼都吃,愛喝一口小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