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羅青山擺弄著藥箱,上鎖,吐露了商淮的坎坷“情史”:“三四十年前吧,他嘴裡時間常變,我也記不清具體是什麼時候了。那次他在溺海上臨時出了點狀況,命懸一線,大抵是機緣巧合,那會陰官家家主並未閉關,正在那片海域巡視,順手就將他撈起來了。自那之後,他又是查陰官家資料,又是三天兩頭拉著我們要登門拜訪……”

 說到這,他開始嘆息,同時搖頭:“實際上那次欠的情公子早就還了,陰官本家和巫山有時候是會有往來的,但不是為了權勢交易,是因帝主昔年的一些吩咐。”

 他說得含糊,一句帶過,接著說:“後面的事,姑娘也能猜到,他是因為這個才去學的擺渡法,這些年也一直試圖躋身本家,但就……就是現在這樣。”

 溫禾安沒忍住笑了下,臉頰生動愉悅,眉梢微動,聲音清脆地揶揄商淮:“這叫什麼,救命之恩,以身相許?”

 商淮將那張告示遮在自己臉上,不知道該怎麼跟這滿室的人形容自己的感覺,最終洩氣:“也不是。當時情況危險,人之將死,記憶也

 深刻,說真的,這麼多年了,什麼厲害的不厲害的陰官我都見過了,就連陰官家那位大師兄在溺海的本事我也看了,終不及家主紅綾一卷,溺海浪掀千米,海底深漩千數合一。”

 “每次想起她將我從海底救起來那瞬間的眼神,就覺得很不一樣,又溫柔,又嫻靜。”

 商淮希冀有人能懂他的一見鍾情。

 懂那種被小貓時不時撓下心臟,難以忘懷的感覺。

 溫禾安不懂,但是她聽懂了“溫柔”與“嫻靜”,有點沒有辦法將這兩個詞和印象中那張臉聯繫在一起,她很是遲疑,看了看陸嶼然。原本只是想交流下對陰官家家主的印象,誰知視線一轉,落到了他的衣領敞口處,頓了一下。

 眼裡笑意如流星,漸漸褪散許多。

 商淮垂頭喪氣,難得垮了精神,他問溫禾安:“吃不吃飯,我現炒兩個菜將就。”

 這兩天想在蘿州城吃點熱乎的東西,燒餅鋪前都得排長隊。

 溫禾安眼睛微亮,沒有拒絕的理由,見商淮把那張告示揉開了丟成團,冷哼一聲,這才解氣地去了廚房。

 就在這時候,有人推開了院門,停在了結界外。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幕一和宿澄,商淮也從廚房中出來了,溫禾安見陸嶼然靠著椅子上,掂量著四方鏡。他眉稜鋒利,聽到動靜也只略略一撩眼,渾然沒有要起身的意思,渾身都透著幾欲凝結的冷意和深壓的躁意。

 她想了一會,捏著裙襬起身,輕聲道:“好像是陰官家來人了,我去看看。”

 站在結界外的確實是陰官家的人。

 她看起來年歲不大,臉只有巴掌大,五官精巧,看上去很顯稚嫩,真要細細打量下來,便覺得她大概只有十四五歲,梳著一根長長的蠍子辮,烏黑油亮,直垂到腰際,在走動時晃動著,像俏皮的長條流蘇。

 “陰官本家,蘇韻之。”她解下腰牌,透過結界出示給他們看,冰雕玉琢一小女郎,臉色冷冷的,像個挑不出瑕疵的雪娃娃,說自己名字的時候皺了皺眉,好像有點不習慣。

 “收到帝嗣來信,遠來相助,以消債果。”

 眾人對陰官家不是很瞭解,紛紛看向商淮,商淮聽過蘇韻之,她是凌枝座下四大陰官執事之一,很有名氣,本事很了不得。

 商淮將她放了進來,蘇韻之蹬著雙鹿皮靴,簪星曳月,浮翠流丹,渾身上下每一處細節都透著精細打扮的意味,直到此時鼻頭翕動,她終於看向商淮,瞳仁水潤,道:“是什麼,好香。”

 “在做晚膳。”商淮也有自己的考究,他細細地觀察這位遠道而來的貴客,從她眼裡看到了比溫禾安更甚的饞意,道:“帝嗣在屋裡,你們先坐會,飯馬上好了,要不要一起?”

 蘇韻之點頭,腮幫微微鼓起來:“要。”

 蘇韻之說話的時候,溫禾安一直站在邊上,雙方視線交觸,各自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她跨進小院見陸嶼然也是同樣的反應,不見面的時候還叫聲帝嗣,見了面只有矜傲

 的一頷首,一聲輕輕的冷哼,這哼聲十分奇怪,帶了點不待見的意思。

 陸嶼然也不熱情,只是有些意外來的竟會是她,意外過後就指指滿屋椅子讓蘇韻之自己挑個坐,下意識壓了壓眉。顯然雙方都不太希望彼此見面,寒暄的話都懶得說。

 溫禾安含笑注視這一切,心想,大概是因為這兩位聚到一起,總不會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商淮特意加了兩個菜。

 他想先打好關係,從這位執事嘴裡探聽到一些有關凌枝的細枝末節,畢竟這樣的機會太難得了,讓他逮著一次真不容易。

 最終眾人落座,蘇韻之晃著雙足,上半身卻坐得端正,像在聽教習講課,脊背挺直,眼神會跟著商淮端上來的菜轉動,卻只能看不能吃,這時候臉上會露出不滿的苦惱。

 陸嶼然坐在溫禾安身側不遠處,隔了一段距離,明明之前也是這樣,唯獨今夜,給人的感覺像輪不可攀折的清月,都無需眼神和話語,就成功鎮住了在場除了商淮與蘇韻之以外的所有人。

 溫禾安的心情不算好,但也還行,眼神跟著大家轉來轉去,沒將注意力刻意放在陸嶼然身上——不論如何,她不想將關係鬧僵,畢竟還有交易在身。

 眼看著商淮又端了道大菜上來,溫禾安看了看蘇韻之,再看看一無所覺的商淮,以及他那句不知從何得來的“溫柔”“嫻靜”,張張唇欲言又止,最終隱晦地問:“你當真是為了陰官家家主去學的擺渡啊?”

 商淮頷首:“自然。我對擺渡之法本身又沒有什麼興致。”

 蘇韻之這才終於動了動眼睛,但比起商淮,她對商淮做的這些菜更有觸動,半晌,她決定轉移下注意力,眼神在圓桌邊搜尋了一圈,最終落在唯有的兩個見過面的“熟人”身上。

 她拿著筷子輕輕在桌沿一敲,一碰,像是感應到了什麼,很是奇異地“咦”了聲,聲音如珠落玉盤:“……陸嶼然,溫禾安,你們怎麼還沒解契。”

 一桌人呆如木雞,噤若寒蟬,商淮眼皮都連著跳動了三下。心想陰官家本家的執事都有點本事在身上這個他知道,高人嘛,總是格外傲氣些,但這話也太不合時宜……太大膽了。

 他有點想捂住這位執事的嘴把她悄悄帶走,不然她可能會慘烈死在巫山最高秘笈的雷術之下。

 蘇韻之的話落下之後,溫禾安捏著手裡的兩根筷箸,偏頭順著大家的視線去看陸嶼然。

 他這次沒再看四方鏡,而是稍抬了頭與她四目相對,眼中如墜片雪,似忍無可忍,每根臉部線條都掛著淺薄霜色,無形之中便可傷人,他不為傷人,只是偏生想將她眼中所有情緒,冷靜的,懵懂的,亦或是同樣不滿,瀕臨失控的都翻找出來。

 她直直與他對視,沒有躲避,但並不說話,顏丹鬢綠,雙瞳剪水,那幅模樣好像在無聲問他:

 ——你要解契嗎?

 陸嶼然難以忍耐地垂睫時,瞳色已經比往日更深一些,他指骨抵著桌面,拽著椅子站起來,分明喉間辛澀微麻,聲音依舊透清,撲面皆是凝肅之意:“解什麼?”

 丟下這麼一句話後,他起身上樓,沒有半分吃飯的興致。

 蘇韻之被兇得摸了摸鼻子,很是忿忿,但想想自己每次好好在陰官家閉關時收到陸嶼然的傳信,那想炸天炸地的心情是一樣的,於是撇撇嘴,哼了一聲,懶得計較。

 溫禾安眨了下眼,盯著陸嶼然的背影看了看,絨絮一般的眼睫緩緩扇動,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半晌,她放下筷箸,指腹觸了觸他靠過的椅背一角。

 若有所思。

 像在遲疑地確認什麼。

 “解契”這個詞,好像碰到了陸嶼然的底線,方才他起身的時候,眼裡諸多繁亂的情緒糅雜,戾氣不輕,漫成了海,溫禾安腦海中還有印象,三年前他提結束時看自己的眼神就跟方才一樣。

 那個註定無解的難題。

 他未經思索,身體卻又好像已經給出了發自本能,難以遏制的回答。

 “阿枝。”

 過了不知多久,溫禾安緩緩扭頭看向蘇韻之,抿著唇輕聲喚她,語調又輕又認真:“以後別說了。”

 蘇韻之叼著根嫩菜心無知無覺看她。

 溫禾安瞳仁圓而大,此刻像才擷取到了捧水瑩瑩的新鮮朝露,與人對視時有種要將人吸進去的感覺:“……他很不喜歡聽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