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劍孤鳴 作品

第18章 何曰為道

    三月十五,戌時一刻,入夜。

    青城山上的一處山坳間,一個常年習慣勞作的老道士,正坐在一條溪水旁脫了草鞋捲起褲腿,清洗他那兩條沾滿了泥土的腳。他的身旁放著一把鋤頭。

    三月初春的溪水還有些冷,可夜色下的老道士卻並不在意,或許是很早就已經習慣了。他低頭認真的洗著腳,山風吹拂中揚起他那一頭散亂的灰白頭髮,頭頂那根木簪子都快掉下來了。

    老道士洗好了腳後,又拿起旁邊的鋤頭放進溪水裡沖洗,動作熟練無比,一看就是常年在田土裡打交道的人。

    如果他不是穿著一件破舊的道袍的話,他絕對就是一個很勤勞的農夫。

    但這個穿著破舊道袍的老道士,卻並非只是一個勤勞的農夫。

    老道士洗好了鋤頭,又拿起草鞋互相拍打著鞋底的泥巴,然後穿上了草鞋。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然後抬頭,他雙眼裡漸漸亮起兩點如同寒星般的光芒,望向青城山的西北方向。

    今夜星空黯淡,卻在西北方向遙遠的虛空群星中,出現了一顆時而明亮時而黯淡的星芒。老道士看向那顆星光明晦無常的星芒, 眼光越去越遠,最後消散於無盡虛空中。

    那一刻,整個青城山彷彿陷入了一片寂靜,連山風都靜止了。

    良久以後,老道士雙眼下垂,望著腳下緩緩流動的溪水。

    老道士一言不發,然後再次輕輕呼出一口氣。隨即夜色裡,山風林木,溪水星辰,皆運轉如常,一切歸於自然。

    老道士就那麼坐在溪水邊,彷彿入定一般。

    卻有一點昏黃的燈光,從山坳小道間轉了出來,輕忽飄然地向老道士這邊行來。

    燈光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明亮。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一手提著一隻燈籠,一手提著一隻食盒,正踏著狹窄的小路走向老道士。

    山間小路狹窄崎嶇不平,但那人卻走得十分穩健,似乎每一步都經過精確的計算,並且每一步的力道都不差分毫,所以他一路走過來,整個上半身都不曾動過半分。

    燈光漸近,已然可以看清那人也是身穿一襲寬鬆道袍的男子。

    他輕步來到老道士身邊停住,然後用略帶著幾分無奈的口氣說道:“師父啊,天色很晚了,您都已經錯過晚飯了。您再這麼幾天不去吃飯,莫非是要開始辟穀了嗎?”

    “辟穀?闢他孃的谷。”老道士抬頭瞟了他一眼,咧開嘴沒好氣地道:“幾頓不吃又餓不死人,著什麼急?”

    道袍男子無奈的搖搖頭,他蹲下身將燈籠和食盒放在地上,說道:“就算不辟穀,師父您也得按時吃飯不是?您最近老是呆在這後山不回去,幾個師叔都以為你又出門了呢。”

    “我這幾塊地再不多翻幾次,那些瓜果就又要廢了。”老道士抬眼又朝西北方向瞧了一眼,自語道:“這以後啊,我再來這裡的時間怕就不多了。趁現在還有空,多來陪陪地裡的東西,它們活得也不容易。”

    道袍男子嘴裡輕哦了一聲,沒有接話。

    “晚飯吃的什麼?”老道士拍了拍手,不等道袍男子動手,他自己就一把搶過了食盒。道袍男子趕緊拿過燈籠靠了過去,並且坐在了老道士身邊。

    燈籠昏黃的燈光下,照出了那個老道士的臉。

    老道士那張膚色有些暗黑的臉上留著沒有經過任何修飾的灰白鬍茬子,看上去多少有些邋遢。而那黝黑的臉上不但能看見皺紋,並且那些皺紋裡還夾著一些大小不一的痣。

    這樣的相貌再加上老道士如今的穿著打扮,倒的確和鄉下農夫的氣質很般配。

    可就是這樣一個渾身都是鄉下農夫氣質的老道士,就是如今穩坐天下道門魁首的崇真劍派前掌教,也是公認的當今天下武道第一人——呂懷塵。

    果然就如同葉素真認為的那般,這不修邊幅穿著邋遢還長著一張麻子臉的呂懷塵,當真與那仙風道骨的神仙氣度是沾不到半點關係的。

    而那個身形高大氣度內斂不凡,留著三縷鬍鬚的白麵道袍男子,就是老道士的門下首徒,也是如今青城山崇真劍派的新任掌教:齊華陽。

    這兩人站在一起,當真會讓人大呼奇怪:身為師父的完全是一副鄉下農夫模樣,反倒是當徒弟的才真算得上仙風道骨。

    可就算是早已名動江湖且已成為崇真劍派新掌教的齊華陽,在這個相貌粗俗的老道士面前,那可是連半點掌教氣度都顯不出來的。

    齊華陽雖然今年也已快年近六十,可他道門修為精深,所以駐顏有術,看上去不過四十左右的樣子。但在老道士面前,他依然就和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沒什麼兩樣。

    “他孃的,這都是些什麼玩意?”老道士打開食盒,瞪著裡面的東西擠眉弄眼的罵道:“一點肉沫都沒有,這也是人吃的東西?”

    他斜著眼盯住了那個崇真劍派的新任掌教。

    年紀已近百歲的老道士不但長相有些寒磣,連說話也是這般出口成髒,這樣的一個老頭子,實在讓人不敢相信他就是那道劍無雙的天下第一人呂懷塵。別看他如今已經年近百歲,可身體卻硬朗得依舊如同壯年,所以至今還能經常獨自勞作。並且他的相貌就始終停留在六十歲的那個模樣上,因為呂懷塵正是在六十歲的時候突破了凡體桎梏,道境修為達到了天人化境。到了他這種境界,一呼一吸無不與天地自然相合,那正是道法自然的大成之道。

    齊華陽卻早就習慣了師父這種粗俗的說話方式,他抬起燈籠湊到食盒旁,伸出脖子看了看。

    食盒裡放著三盤菜,一碗米飯。菜雖有三樣,可全都是素的:一盤乾煸竹筍,一盤熗炒蕨菜,還有一盤水煮山蘑菇。

    這三樣菜,全都是青城山採來的野菜。

    齊華陽面露無奈,只好硬著頭皮說道:“師父,這就是今天的晚飯,大家覺得晚飯清淡點也很好,所以就沒準備肉。”他說這話的時候,就像是飯館裡的夥計在給客人賠禮道歉一樣。

    齊華陽大半輩子都在青城山,對眼前老道士的所有生活習慣都瞭若指掌。呂懷塵雖然道門修為高深化境,可他卻從不戒口。戒口有兩種,一是說話,一是飲食。但這兩種呂懷塵一輩子都沒做到過。他說話很直接甚至會罵人,吃東西只要他願意,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裡遊的他通通都能吃到肚子裡去。換一種說法就是這老傢伙很重口味。

    並且老道士從來都抗拒清淡的飲食習慣,他是那種一天不吃肉就渾身不舒服的人。

    “齊華陽!好歹我連崇真掌教的位置都給你了,你居然就弄這些牲口都吃不下的東西來孝敬你師父我呀?”老道士很生氣,唾沫星子都快噴了齊華陽一臉,他指著崇真新掌教的鼻子叫道:“你跟了我幾十年,難道不知道我從來都不喜歡吃這些草草菜菜的嗎?”

    面對著老道士嘴裡不斷噴湧而出的唾沫,齊華陽只得一邊偏過頭躲避,一邊無奈的低聲說道:“師父,您既然不喜歡吃草吃菜,那你幹嘛還要來這種那些瓜果蔬菜?”

    “我那種的是菜嗎?在你們眼裡,難道那就只是菜嗎?”老道士睜大眼睛不依不饒的盯著齊華陽,近乎嚎叫的說道。

    “師父息怒。”齊華陽雙手舉起燈籠作投降狀,見老道士臉色稍有緩和,這才坐正了身子,正經說道:“我知道師父這些年一直在打理那幾塊地,並非只是單純的種菜。其實您種的,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