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劍孤鳴 作品

第一卷 大風起兮 第99章 月下杯酒(1)

    中原,常州,夜色如墨。

    公子羽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提著一壺酒,行走在一條僻靜的小路上,忽然有夜風吹來,一股涼意順著衣襟侵入,讓他微微縮了縮脖子。中原三月的氣候雖早已轉暖,可一旦入夜,卻還是依然殘留著幾分寒意。

    公子羽停了步子,抬頭看向頭頂。今晚天氣很好,殘月當空,繁星點點,夜空無雲。清冷的月光下,他那瘦削的身影在地上拉得很長。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月光,是一個喝酒的好日子。

    公子羽一向甚少喝酒,因為喝酒對他來說,是會影響他精神的一件事,而他也並不好酒。

    不好酒,卻並不代表他滴酒不沾。但在他看來,喝酒是要講究心情和對象的。

    微涼的夜風習習,四周一片靜謐,偶爾傳來遠處幾聲犬吠,顯示出這裡極為偏僻的環境。

    常州城很大,像這種偏僻又不起眼的地方有很多。不光是常州,就算繁華如京師之地,也同樣有窮鄉僻壤存在。

    公子羽提了提手中那隻油紙燈籠,目光飄向前方,前方不遠處,是一片零零散散的民居,他腳下這條小路,就是通往那片貧民區的唯一道路。

    公子羽又提了提手中那壺酒,嘴角微微翹起。儘管他不經常喝酒,可他卻知道,前面某間屋子裡,有人卻很喜歡喝酒。

    停了片刻後,公子羽邁著輕緩的腳步,朝那片民居走去。

    一刻鐘後,公子羽來到一間坐落在陋巷交錯之中的破舊院落大門前。大門虛掩著,隱約透出一抹昏黃的燈光。

    公子羽在門前頓了一頓,然後輕輕推開門,一隻腳慢慢跨過門檻。

    院子不大,似已被人荒棄已久。有三間隨時都能散架的破舊小屋,院子的地上鋪著青石板,如今卻早已破爛凹凸不平。院子一處角落裡有一顆榕樹,卻同樣沒有絲毫生機,像一個年邁的老朽,垂垂欲倒。

    公子羽剛一跨進大門,鼻子裡就忽然飄來了一陣肉香。但隨著肉香一起飄出來的,還有一股極其凌厲的殺意,瞬間就將公子羽籠罩鎖住。

    殺氣是從右首邊那間亮著昏黃燈光的屋子裡發出來的。公子羽看向那間屋子的窗口,忽然輕聲一嘆,說道:「如此良宵,若有肉無酒,豈非是一件大煞風景的事?」

    話音飄出,片刻後,凌厲的殺氣消散。隨後屋子裡有人也長嘆一聲,似很無奈的話音傳出:「如此月夜,倘若來的是一個絕色佳人,那絕對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只可惜你不是。」

    話音顯得滄桑,緊接著屋子裡又傳出一聲冷哼。

    公子羽邁步走進院子,微笑道:「我雖不是絕色佳人,但卻有一壺好酒,應該也能讓你賞心悅目了。」

    屋子裡靜了一靜,隨後那滄桑的聲音又響起:「我的確聞到了好酒的味道。」

    這個時候,屋子裡另外一個冷沉的聲音也響起,「你不但話多,還是一個酒鬼。」

    公子羽略顯蒼白的臉上帶著微笑,他已經來到了房門前,然後輕輕推開了房門。

    屋子很空很舊,除了一張少了一條腿的書桌外,基本沒有任何傢俱。桌子上有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下,正面對面坐著一老一少兩個男人。

    兩人面前,有一盆炭火,上面架著一隻被烤得滋滋往外冒著熱油的狗肉。

    公子羽看到這兩個人,又微微一笑。

    身形枯瘦的年邁老者模樣落魄滿頭灰髮,腳邊放著一支胡琴。他看著公子羽,兩條稀疏的眉頭就忽然擰在了一起。

    年輕的男子一身黑衣,神色冷漠,臉頰上隱約有一條疤痕,渾身上下彷彿蘊藏著如野獸一般的敏銳之氣,他抬頭看了一眼公子羽後便垂下頭,他正在用一塊布擦拭著

    一張黑沉的弓。

    這兩人,正是不久前才與公子羽在東臨小城分別的趙柏靈和鐵錚。

    鐵錚手中的那張弓,正是名傳江湖的武林神兵破神弓。鐵錚正是用這張破神弓,一箭射殺了號稱輕功無雙的花盜花無忌。

    公子羽站在門口看著兩人,忽然又輕輕一嘆,道:「看樣子你們很不歡迎我。」

    鐵錚神色漠然的回道:「因為我們都知道,只要你一出現,總不會有好事。」

    公子羽先是微微訝然,而後笑道:「看樣子你們不但不歡迎我,還把我當作了瘟神。」

    鐵錚緩緩擦拭著破神弓,他的雙手十指異常粗大,每一節指骨都往外突出,這是日復一日練習拉弓的結果。他語氣很直接:「差不多。」

    公子羽卻還是面帶微笑:「可是我卻覺得,我是你們的財神才對。」

    鐵錚臉皮忽然抽動了一下,就立刻閉上了嘴。

    趙柏靈看著公子羽,一臉無奈,問道:「你是不是屬狗?」

    公子羽含笑搖了搖頭。

    「好不容易找了一個清淨的地方可以好好打一頓牙祭,你卻又來了。」趙柏靈苦著臉道:「如果你不是屬狗,那你的鼻子為什麼總是這麼靈?」

    公子羽淡然一笑,將那隻燈籠掛在了門邊後走近二人,道:「消息靈通本就是行走江湖的第一基本。如果我連這點本事也沒有,這個中間人的行當也就不用做了。」

    他也不等兩人招呼,就隨便拖過一隻佈滿灰塵的舊板凳一屁股坐在了兩人中間。

    「說得對,如果公子羽想要找一個人的下落,那就算天涯海角也一定能找到。」趙柏靈苦笑著輕嘆道:「倘若連這點本事也沒有,公子羽又如何能被稱作策命師呢?」

    「做我這一行的,名聲越小就越安全。」公子羽搖頭道:「我不過就是一箇中間人而已,實在很不喜歡這個稱呼。」

    「樹大招風,有時候的確不是一件太好的事。」趙柏靈瞟了他一眼,眼神玩味,道:「可你現在不還是活得好好的?」

    「因為他是一個很不簡單的人。」鐵錚忽然插口說了一句。

    「若無過人之處,他只怕早就死了不知幾百回了。」趙柏靈嘴角浮現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道:「所以他不但很不簡單,還是一個很危險的人。」

    公子羽忽然呵呵一笑,他笑的時候,眼裡好像真的充滿了發自內心的笑意。

    然後他也看著趙柏靈,微笑道:「對我而言,你們同樣也是很不簡單的人,因為這個江湖一向都是不留弱者的所在。」

    趙柏靈和鐵錚誰也沒有說話,公子羽這句話說得不錯,因為他早已看透了江湖。這個江湖本就是一個殘酷的、充滿血腥和弱肉強食的世界,能活著繼續在江湖上混的人,都是有獨特本領的人物。

    火盆裡的炭火忽然一跳,炸出幾點星火,樹枝架著的狗肉頓時又飄出了陣陣香味。

    趙柏靈用手指在狗肉上一抹,然後放進嘴裡嚐了嚐,而後他就從懷裡摸出一個油紙小包,打開來一看,那裡麵包著的是粗鹽。趙柏靈抓了一小撮粗鹽均勻的撒在了狗肉上,於是那香味又更濃了幾分。

    公子羽看著趙柏靈麻利的動作,目光裡就隱約有幾分苦澀感慨。他知道這個在江湖上飄了幾十年的老者,早已習慣了風餐露宿的艱苦日子,但是他卻好像從未有過抱怨,甚至還有些喜歡這種江湖漂泊的生活,而這一點,是其他無數在江湖上爭名奪利的人無法比擬的,因為老趙比那些人更純粹,他知道他是誰,在做什麼,也更明白何為江湖。

    江湖,是需要人去適應它,而不是要江湖適應某個人。古往今來,無數的江湖人都把這個順序弄反了,所以大多都沒有一

    個好下場。

    趙柏靈麻利的翻轉著狗肉,忽然道:「說吧,這回又有什麼生意?」

    公子羽晃了晃手中的酒壺,微笑道:「我來找你們,不一定全是為了買賣。」

    趙柏靈有些意外的瞥了他一眼,稀疏的眉毛一挑,道:「不為了生意,難道專程來陪我們喝酒?」

    「有何不可?」公子羽道:「這可是常州解憂坊的陳年竹葉青,是難得的好酒。」

    趙柏靈目光在酒壺上一掃,喉頭不自主的滾動了一下,咂巴著嘴,道:「我雖不經常來常州,卻也聽說過此地最好的酒,是出自解憂坊。」

    「聞得狗肉香,神仙也下凡。」公子羽將酒壺放在火盆邊,「狗肉配好酒,才是上等的好滋味。」

    鐵錚忽然道:「酒是好酒,但從你手裡拿出來,就一定會變了味。」

    「這話有理。」趙柏靈呵呵笑道:「小鐵啊,你說到我心坎裡去了。看來這段時間相處,我們已經有了不錯的默契了。」

    鐵錚鼻孔裡淡淡的哼了一聲。

    公子羽看了兩人一眼,忽然輕輕皺眉,臉現疑惑地道:「老趙,你到底用了什麼法子,竟能讓鐵錚陪你一起這麼久?」

    趙柏靈笑道:「因為他是一個寂寞的人。而我偏偏是最不怕寂寞的,所以從某些角度看,我們算得上臭味相投。」

    「你說錯了。」鐵錚冷冷的瞥了一眼趙柏靈,擦拭弓弦的手一頓,然後道:「有它陪著我,我從來都不寂寞。」

    公子羽卻微笑道:「人的寂寞,有時候是看不出來的,因為只有發自心裡的寂寞,才會讓人不願去面對的。」

    真正的寂寞,原本就是隱藏在豐富的情感之下的。

    趙柏靈又看著公子羽,臉上浮現古怪之色,道:「如此說來,你豈非也是那種寂寞的人?」

    公子羽微微一怔,而後呵呵笑道:「看來你已經有些瞭解我了。」他的笑看著很隨意,鐵錚看著他的表情,卻忽然覺得那笑容之後,是深不可測的陰暗。

    趙柏靈聞言,忽然就神色一僵,然後他就語氣古怪地道:「這實在是一件很危險的事。」

    「一個人要了解另一個人,除了敵人,就只有朋友。可我們之間,即非敵人,卻也算不上朋友。」公子羽忽然輕嘆道:「這好像是一件很悲哀的事。」

    趙柏靈也忽然輕嘆道:「如果你真有了朋友,那你就不會再是公子羽了。」

    公子羽目光呆了一呆,臉色有些苦澀。

    鐵錚道:「名動江湖的策命師,又何必需要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