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九齡 作品

第 106 章 活路

 洪水聲時而如獸嗚咽低吼,時而又如梟鳥夜鳴,令人毛骨悚然。

 在安仁縣對望的安遠縣最高的山頭上,鎮西將軍史玉皎一副鎧甲身負長矛,正帶著兵士在巡境,銅仁縣開礦乃朝廷大事,為防止西南邊疆各南蠻國的細作潛入,兵部給她發了公文,命她嚴防死守。

 不遠處的洪水傾瀉灌入得越來越急,她腳底下的山一顫一顫的,在視線的輕微顛簸中,她忽然瞟見黔山縣與安仁縣交界處竟然有一行四人,定睛一看,那身量頎長略顯單薄的,有點眼熟,是沈持?

 他身邊魁梧中帶憨厚勁兒的也眼熟,是趙蟾桂啊。

 她眼力極好,當不會認錯。

 “將軍,那是沈大人嗎?”看到史玉皎在眺望對面,她的副將蘭翠跟著看了過去。

 史玉皎輕點頭:“是他。”

 “這時候,”蘭翠看了一會兒說道:“沈大人……他怎麼會在黔、安兩縣?”

 不都告之兩縣百姓悉數遷出了嗎。

 史玉皎往前面走去,鷹似的巡視著安遠縣中山脈的每一處——翻過去,南邊是大理國:“或許他不放心,最後來看看還有沒有人滯留沒走吧。”

 蘭翠被她落下一截路,拿劍揮開山林中的綠枝黃葉緊追兩步:“沈大人可真是個好官。”

 這兩縣的縣令父母官都未必會做到這樣。

 史玉皎“嗯”了聲。

 越往上走,越發清楚地看到洪水幾乎是追著沈持他們的腳步,他從婦人手中接過孩子抱在手上,而趙蟾桂則架著那婦人飛快地往外跑,看著有些驚慌。

 蘭翠於心不忍:“將軍,要不要屬下去……”接應他們一下。

 史玉皎說道:“蘭副將,且不說等你衝下山來不來得及,我問你,你以什麼名目出安遠縣?”

 雖幾里路之隔,但也到縣外了。

 昨日才三令五申,軍中不得隨意離開軍營外出。

 她向來鐵腕治軍。

 蘭翠聲調低低的:“可是,將軍……”

 洪水那麼快,沈持來得及走出去嗎。

 史玉皎沒說話。

 或許她心想,沈持恰好在洪水瀉下時來黔、安兩縣,他必然有自己的對策,自會無虞的。

 她下意識地又朝他望過去一眼,可那處已看不到沈持的身影了,只有一片茫茫澤國。

 ……

 洪水最後還是撲了一下沈持,打溼了他的衣裳,彼時,他和趙蟾桂幾乎是將母子二人挾持到驛站的。

 孩童兩三歲的模樣,很瘦,細細的脖子頂著大大的腦袋,劫後餘生啞著嗓子大哭,或許是嚇的又或許是餓的。

 沈持把孩子放到婦人的懷裡:“他叫什麼名字?”

 婦人垂下眼:“狗……狗蛋。”

 沈持說道:“趙大哥,去看看還有沒有飯食拿一些過來給他們吃吧。”

 婦人一下子跪在地上:“多謝大人,民婦……與小兒無以為生,一口飯都吃不上了,還不如省省力氣多活兩天呢,何必再遷走?”

 “縣衙給每戶發放六兩銀子,”兩縣發出公告之後,但凡簽字畫押的百姓當場領取概不賒欠,沈持問道:“怎會一文沒有?”

 婦人哭道:“先前民婦的夫君欠了債,這次補償銀子發下來,全都還債了。”

 手裡一文不剩。

 她想著即便跟著鄉親們去了銅仁縣,也無以為生還是等死,乾脆就不走了。洪水快要來的時候她抱著孩子躲到了甕中,想靜靜死去,沒想到還是被沈持給翻出來了。

 沈持:“……”

 趙蟾桂端了一盤熱飯來,那孩子聞見味道本能地要上手去抓,看來是餓極了。

 婦人同樣嚥著口水。

 “大嫂
 

,”趙蟾桂將飯端到她面前:“吃些飯吧。”

 沈持出來把房門帶上,留下母子二人用餐。

 他的衣裳溼了,八月中黔地已經冷了,他接連打了兩三個噴嚏。趙蟾桂顧不上自己同樣是一身溼衣裳,趕緊去給他燒了一桶水:“大人泡一泡熱水驅驅寒吧。”

 再這樣下去又得病一場。

 上次入黔州府的時候生的那場瘧疾,叫他至今心有餘悸。

 沈持擺擺手:“我沒……”未說完又是一個噴嚏。嚇得趙蟾桂又趕忙去給他煮薑湯喝。

 母子二人被暫時安置在驛站的一處廂房裡,孩童吃飽飯不哭了,只時而聽見婦人低低的啜泣聲。

 沈持讓趙蟾桂找出幾件衣裳送過去:“再給她一些針線,讓她們母子改身衣裳穿吧。”

 婦人連個包袱都沒拿,想是沒有換洗衣物的。

 趙蟾桂撿了一件沒穿過的麻布袍子給母子二人送去。

 當晚在一處吃哺食時沈持說起這事兒,驛站的老吏說道:“黔、安二縣耕田少,田裡種不出什麼莊稼來,家中有男子的,還能打些野物為生,要是隻剩一個婦人家的,那真是難嘍,時常有抱著孩子投河的不稀奇……”

 這裡的土地貧瘠,往往一尺薄土層下面便是岩石,種莊稼的收成可憐,女子再能幹也難以餬口,尤其是帶著幼兒的年輕母親,母子一道赴死的太多了。

 數不勝數。

 從京城來的官吏們大為驚訝:“竟艱難至此?”

 他們出身世家或名門,從小衣食無憂,除了俞馴,他賑濟過災荒,見過百姓的具象的苦——吃不飽穿不暖,而其他人都流露幾分何不食肉糜的意味。

 隨口感慨一二句便沒當回事了,都道今日的伙食味道好,津津有味地吃起飯來。

 沈持略嘗兩口便飽了。

 俞馴吃了五分飽後放下筷子說道:“沈大人,不如你我明日同焦大人打聲招呼,銅仁縣新開礦所需人力,僱傭的女人力優先從黔、安兩縣中招募吧。”

 這樣一來,多少讓無以為生計的人家,諸如暫寄居在驛站的那位大嫂,看到點兒活路。

 他重重地嘆口氣說道:“這人啊,只有看到活路,才不至於走絕路。”

 活路。

 沈持頭一次聽他發感慨,品著“活路”兩字,有些意外,也頗為動容:“下官遵命,明日就跟焦大人說。”

 當時讓黔、安兩縣百姓遷走時,他以為為他們思慮周詳,暫時夠他們將日子過下去,沒想到還遠遠不夠,一想到母子倆的事情,他如鯁在喉,心中有點兒不是滋味。

 飯後回到房間,那對母子來給沈持磕頭謝恩,他趕緊將人扶起來:“大嫂,明日本官正巧要去銅仁縣一趟,你們二人隨同本官到那邊換了身份文書,安家落戶吧。”

 婦人只拜謝,面上不見一絲生機,亦不答一語。

 沈持:“大嫂還是看不到活路對嗎?”

 婦人聽了木然抬頭看他一眼,又緩緩垂下頭去。

 “朝廷在銅仁縣開礦,”沈持說道:“大嫂聽說了嗎?”

 婦人一聲不吭。

 沈持說道:“如今官府在僱傭人力,招收壯年女工,日給米五升,就算大嫂帶著幼兒不便去掙這條活路……”

 他想說,以後各省的硃砂商行往來銅仁縣,就算在路邊支攤子賣茶水,你們母子倆也能掙上口飯吃啊。

 哪知婦人聽了他的話,忽然直起脖子說道:“大人,民婦有孃家能給看著孩兒,民婦有氣力能吃苦,求大人開恩,讓民婦去作女工吧……”

 只要不吃白食,只要她一日有五升米領,她孃家還是會認她的。

 沈持:“……”

 “好。”半晌,他沉聲說道。

 

 那夜,他提筆在紙上寫了一遍又一遍“活路”二字,當是時窗外明月孤懸,書案前火光人影搖曳交映。

 次日一早他去了銅仁縣。

 沈持看到,黔、安兩縣來的人家多數已經安居,八千來戶,有一千多戶出了徭役,一些人家中的女子被官府僱為人力,正等著上山參與採礦。

 每日給她們五升的活路吧。

 沈持若有所思。

 “之前老神仙說咱們要發大財,”從縣中經過,聽到有人想起了道士的話:“果然是來到銅仁縣後並沒有受什麼罪呢。”